夜行八点零五分客车出客运站,父亲拿着刚买好的票拦下车,并把X推进墨绿的锈门里。司机用食指点点烟,撇了嘴把他们推向后车。X像一条沙丁鱼,顺着潮汐漂到倒数第二排坐下,他的父亲卡在了礁石缝,撑着座椅回头望他,中间隔着玳瑁、真蛸、大马哈与白鲟。旁边的人些微地挪动身子,露出尘土般的神色,继续沉默地随着车厢飘荡。X看向头顶吱呀的小风扇,每个座位的上头都有两个,它们做圆周运动并均匀地发出碰撞声,仿佛不间断的咳嗽。X感到鼻头瘙痒,似有蚊蚋爬动,他拉上帘子挡住日光,旋即浅浅睡去。喇叭间或的鸣响里,沙丁鱼陆续奔向不同的海流:珊瑚、海鸟、鲸鱼。父亲叫停了一辆出租车把X送往学校,X不太清楚要怎么称呼坐在他正左侧握着圆形轮盘的人,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思考这个问题。一个铺满栅格的窗口像一条鱼舌舔舐他,他感到干燥和寒冷,但依然摇晃着寤寐。父亲和握着轮盘的人攀谈着小城最近的天气,父亲不是第一次来这个城市,但他希望X可以听到几句,不管是气候,还是别的零碎驳杂。这让X更快地成为当地物种。那根舌头减慢动作的时候,X顺着车门开合下了车。一块红色的不规则石体横亘在两扇门之间,X看见父亲读出了四个颜色各异的字符,然后拉着他的手朝一边走去。小城九月,偶有秋老虎翻身回顾,又值高气压带所去未远,因而粘稠闷热。X感到空气的阻力,试图压回他渗出的汗珠和抬起的右腿。父亲按下被热浪掀开的头发叩开保安的窗户,他略微低着头,探出身子。交叠的绿窗拦下了X的目光,并把他的视线折向别处。石体的后边钻出一点绿色的小花,斜倚在阴影里像一只鸟雀,X思索着它屈居石隅的缘由,但父亲已经询到了讯息,拉过X的胳膊向前疾走。逸夫、凝湘,也许还有短尾次目楼、半翅目楼,X总之进去了其中一栋,玻璃门像一个巨大的透明气泡拦下了秋天的吐息。父亲走入凉快的地界才发觉已经汗流浃背,便把包裹扔在有些霉迹的墙角,让X一并撇下外套卷在手上,但手上却显得越发局促,恨不能退化为八足八腕生物,好在陌生海洋游刃有余。X被拖拽着游向不同的蓝洞,一个个铭牌在他眼前浮过,角苔科、若鳐科、斑螟科。在父亲见过了校长、年级主任、班主任之后,X走到了宿舍楼下。楼高六层,外墙灰驳,底下三层装着银灰色的防盗网,像一把锁横亘蜂箱出口。现在父亲打开蜂箱的侧门,把X送入了其中一个栅格。这里有另一种长方体电动制冷装置,但不像车上那根舌头寒冷而干燥,它是发热病人的慢性咽炎,X感觉自己身上还粘附后座喷出的唾沫,并变得愈发凝涩,像一颗不起眼的藤壶。隔壁的人来通知他们班会的事,双方都有些兴奋的羞怯,挤眉弄眼、暗送秋波之后溜出两个珍藏的黄色笑话,几条腕足便热切地盘旋在一起仿若同根所出,一气连理。X倒出箱子里大大小小不同形状的物体,扁平轻薄可折叠卷曲的铺在床上;圆形身材、顶部生角的放在床头;整洁干净、内部中空的用来放置杂什藏物;黑白灰蓝的布制多边形是平凡的保护色,时时更换也没什么不同。出了蜂箱,是另一个蜂箱,高耸的栅格群落下,群蚁衔枚,静默疾走;众蜂喧哗,纠缠四散。X混杂在模糊的脸孔之中走向更远处的格间。暮色四合之际,路灯昏黄,显出岑寂的模样,X看见群蚁列队,向三层的猪槽行军,发出沸腾的声响。藤壶闻声而动,质柄向更深处吸附。月亮停妥位置之后,X已经走过了红色的不规则石体,他看到小花原是绿色的杂藤野草,便转道向右。他那腕足交缠的同学告诉他,学校右边有一条路,两旁有许多吃食饮水的所在。X颠了颠口袋里萎缩的钞票,自觉足以应付。X走上天桥,路过螽斯在草丛花坛、灌木落叶间交移身形,游移不定。蟋蟀静卧震翅,寻着交配的异性,一路蝉鸣刮擦他的身体,留下斑驳深浅的痕迹,露出时间狰狞的骨;他走下岔路时看见野猪渡天桥下的河,一路泥石飞溅、波涛四起,蜥蜴鬣狗退避三舍。一只长颈鹿听着月光嚼食路边乔木软绿的叶子,一派英国绅士作风。银色的月风卷着他漂过玳瑁、真蛸、大马哈与白鲟,来到一家16记快餐。他抬头看向整齐发光的几块正方屏幕,上面疏朗地缀着字符。玻璃门开着已然不复气泡之用,黑峻的夜色丝丝渗进店里的暖光,X仿若陷入深海,四周的颜色暗淡了八度,泡在墨绿的光线里。一些手足纲生物攀附上那些发光的形体并在黑色的字符之缝产下卵来,旋即有冷锋划开水波撕裂它们,血沫依附在蛸卵上如藤壶寄生。两只攀鲈直挺挺走过X的眼前,吞纳磷虾与水藻;白鲟打摆卷过水纹冲上X的海滨。X感到血液冷涩异常如死海之盐,霎时惊醒,低头迎上柜台老板夹着不悦但耐心探寻的触角。X再转头看向那些字卵,它们已然腐烂发黑,剥落如灰,散出破败朽烂的气息,X随手划定一份稍显健康的字卵,随后连同自己的肠胃一并吞下。他感到自己的枝桠也变得颓败不振,遍绕野草蔓藤吮吸他的魂灵。进食的间隙,小城下了场雨,显出不匀的灰色,像拧巴着在海水里浸透又晒干过似的,发着咸涩难嗅的味道。夜色漫漶到小城的更深处,X走出门店看见惨败的月光里芦苇垂下它折断的腰,向着雾色弥漫的湖泊躬身。此时夜间的最后一班公车停靠在路边,X顺水推舟地上了车。车上一个妇人拉扯着两个孩子让他想到手足纲生物卷着自己的食物。他最后坐在倒数第二排,用手枕着头,公车在站牌之间盘旋了几圈,他看着妇人拽着孩子走下车,一个孩子抬手锤向另一个;结束训练的篮球队上车归家,臊臭的气息盘旋在前半车,偶尔流溢向后;一对情侣缩在末座里呢喃,和阴影融为一体;雨滴落在窗户上很快汇成溪流,多少能冲淡海水的咸。X再次回到红色的石体前时,他的毛孔已经贮满了雨水,像撑破的猪笼草回光返照般支棱。隔着很远他就看见门卫室耷拉着立在电动门边,黑藓、薜荔、鹅观草丛生在门卫室的铁皮顶上,衬出洞口窅然若熄的橘黄像深海鮟鱇的灯笼,为他指引回到蜂箱的路。厄榭
为了眷恋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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