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永波新译惠特曼经典诗文诵读会邀请函

邀请函

马永波

新译惠特曼经典诗文诵读会

主办:《东三省诗歌年鉴》朗诵团

协办:哈尔滨谦源书院

时间:年8月26日(星期六)下午两点

  归于树的一课——也许是来自大地、岩石、动物的最伟大的道德课,是同样内在固有的,毫不理会观者(批评家)的假设或说法,或者喜欢与否。什么事情——什么更普遍的疾病侵蚀着我们所有的人,我们的文学、教育、对彼此(甚至对我们自己)的态度——比有关表象的不健康的烦忧,(通常也是暂时的表象),和对于性格、书籍、友谊、婚姻的缓慢、明智、长久、真实的部分,那人类无形的基础和纽带——根本不予关心,或几乎不关心,还要糟糕呢?(作为一切的根基,勇气、伟大的同情、人性中的充实,在万物上印下痕迹,它必定是无形的。)

8月4日,下午四点——树叶和草叶上的光影和罕见的效果——透明的绿色、灰色等等,一切都在盛大的夕光中炫耀着。清澈的光束投掷在许多新的地方,在有接缝的、铜黄色的低处的树干上。除了这个时辰,这些树干始终笼罩在阴影中——现在,那些坑凹不平的圆柱,无论新枝还是旧干,都泛滥着强烈的光线,在我眼前展开令人惊奇的新特征,沉静、长满粗毛、坚韧的树皮,无害的没有感情的表情,以前没有留意的许多的结子和木瘤。在光所揭示的一切中,在这样例外的时辰,这样的心境中,一个人绝不会对古老的虚构故事感到奇怪,(确实,为什么是虚构呢?)人们爱上了树木,狂喜地被它们神秘、沉默的力量所捕获——这力量,也许是最后的、最高的、完美的美。我熟悉这里的树木。

海边的幻想

甚至在我还是个孩子时,我就幻想、希冀着,写一个东西,也许是一首诗,关于海岸——那提示着、分割着的线条,接触,联合,固体与液体联姻——那奇怪的、潜伏着的什么东西(正如每个客观形式最后都变成主观精神一样确凿无疑),它意味着远比最初看见的要多,这般壮丽,混合着真实和理想,彼此构成了对方的一部分。时辰,日子,我在长岛的青春和早年,我徘徊在罗克威岛或科尼岛的海岸,或是向东去到汉普顿或蒙托克。有一次,在蒙托克(在古老的灯塔旁,四周,目力所及之处什么都没有,只有大海在动荡起伏),我记得很清楚,我觉得有一天我一定要写一本书,表现这个液体的、神秘的主题。结果,我忘记了任何特殊的抒情诗、史诗或文学方面的企图,海岸成了我的写作中一种无形的影响,一种弥漫着的尺度和标准。这里,允许我给青年作家们一点提示。我不能肯定,但是,除了海和岸以外,我也不自觉地用同样的规律来对待其他的力量——躲避它们,不用诗歌去表现它们,它们太伟大了,不能用正规的方式处理——如果我能间接表明我们曾经相遇过、融合过,哪怕仅仅是一次,我也非常满足了,那已经足够——我们已经真正彼此吸收,彼此理解了。

有一个梦,一幅图画,多年来时时(有时间隔很长时间,但时辰一到肯定会来)无声地出现在我面前,而我真的相信,尽管它是想象,它已经大部分进入了我的现实生活——也当然进入了我的写作,使之成型,赋予它们色彩。那不是别的,正是一片没有尽头的棕白色的沙地,坚硬,平坦,宽阔,壮丽的海洋不停地在它上面翻滚,缓慢冲刷,沙沙作响,泡沫飞溅,如同低音鼓的重击。这景象,这图画,多年来时时在我面前浮现。有时夜里醒来,我也能清晰地听见它,看见它。

裸身日光浴

8月27日,星期日。又一天摆脱了明显的虚弱和痛苦。仿佛来自天堂的和平与滋养真的微妙地渗透了我,当我缓慢地一瘸一拐走过这些乡村小路,穿过田野时,在美好的空气里——当我坐在这里,独自与自然在一起——开放、无声、神秘、遥远但可以触摸的、动人的自然。我把自己融入了景色之中,在这完美的日子。徘徊在清澈的溪水上,这里,它柔和的汩汩声安慰了我,那里,它三英尺瀑布嘶哑的呢喃也让我宽慰。来吧,你这哀伤的人,你身上有着潜在的资格——来吧,从溪岸、树林和田野中获取那确切无疑的功效吧。有两个月(年7月和8月),我吸收它们,它们开始造就了一个新的我。每一天,我过着蛰居的生活——每一天至少两三个小时的自由沐浴、不需要说话、无拘无束、没有衣服、没有书本、没有“礼节”。

我是否要告诉你们,读者,我大部已经恢复的健康要归功于什么吗?几乎两年,断断续续,没有麻醉药和内服药,我每天都在户外。去年夏天我发现了一个特别隐秘的有树林的小谷地,就在我的溪流的另一侧,起初是一个挖出来的很大的泥灰坑,现在废弃了,填满了,长了灌木,树,草,一丛柳树,岸滩蜿蜒,一道珍贵的泉流就从它的中央流过,有两三个小瀑布。每当天气炎热,我就撤退到这里,直到今年夏天。就是在这里,我领悟了那个老伙计的话,他说他在一个人的时候是最不孤独的。以前我从来没有这么靠近过自然;以前她也没有这么靠近我。按照旧习,我几乎是当场自动把我的情绪、景色、时辰、色调和轮廓都用铅笔记下来。让我特地记下这个午前的满足吧,它如此晴朗而原始,如此超乎常规,又如此自然而然。

早饭之后一个来小时,我一路来到前面说过的隐秘小谷地,那里仅仅属于我和几只画眉、猫鸟所有。轻盈的西南风吹过树梢。那正是我像亚当那样做空气浴和从头到脚擦净全身的恰当的地点和时间。把衣服挂在附近的一根栏杆上,头戴宽檐旧草帽,脚穿便鞋,多么美好惬意的两个小时啊!先是用硬而有弹性的鬃毛刷子刮擦手臂、胸脯、身侧,直到把皮肤擦得发红——然后把身体的一部分沐浴在流淌的清澈溪水中——懒洋洋地接受一切,时不时地停下来休息休息——每隔几分钟就光着脚在附近黑色的软泥中来回走走,让双脚做做黏糊糊的软泥浴——在水晶般的流水中清洗两三次——用芳香的毛巾擦身——在草地上漫不经心地缓慢地散步,沐浴着阳光,偶尔休息一下,再用鬃毛刷子擦净身体——有时我会带着我的轻便椅子,从一个地方挪到另一个地方,因此我的活动范围很宽,几乎有一百杆,我感觉很安全,不会有什么人来侵扰(我真的根本不担心这个,即便有意外发生)。

当我在草上缓慢地散步,太阳照射着,足以显示出随我移动的影子。我似乎和周围的一切融为一体了,和它们一样健康。自然是赤裸的,我也是赤裸的。太懒散、太欣慰、太喜悦了,我什么都不去想。但是我还是有兴致这样想:也许我们内心从未失去的与大地、光、空气、树木等等一切的和谐,仅仅通过眼睛和头脑是认识不到的,而是要通过整个身体,既然我不会把眼睛蒙上,我就更不会束缚我的身体。在自然中甜蜜、明智而沉静地裸着身子!——哦,如果城里的贫病之人、好色之人能真正再了解你一下,那该有多好!难道裸体不是下流?不,从本质上说,不是。下流的是你的思想、你的复杂、你的眼泪、你的体面。当我们的这些衣服不仅仅厌烦得无法让人再穿,而且其本身就是下流的时候,坏心情就会出现。也许他或她(他们的人数何止千百!)真的没有资格享受在自然中裸身的那种自由的喜悦和幻想,他们真的不懂纯净为何物——也不懂信念、艺术、健康真正是什么。(也许古希腊民族所阐发的最优秀的哲学、美、英雄主义、形式的全部课程——在这些学科中文明世界所能明白的最高的高峰和最深的深度——都来自他们对裸体的自然而虔诚的观念。)

最近两个夏天,我度过了许多这样的时辰,我的部分康复要大部归功于它们。有些好心人会认为,那样消磨时间和思考,纯粹是虚弱和神经不正常。也许是吧。

橡树和我

年9月5日。上午十一点,我写下这些,在岸边一棵茂密橡树的遮蔽下,我在那里躲避一场突来的阵雨。整个早晨都细雨蒙蒙,但一小时前雨势缓和下来。我来这里是为了我前面提到过的我所喜欢的日常简单的锻炼——拔那棵年轻山核桃的树苗——摇晃和弯曲它坚硬又柔软的垂直树干——希望偶然能让我的老肌腱从其获得一些有弹性的纤维和清澈的树液。我站在草地上,做这些程度适当的健身的拔树运动,做做停停,将近一小时,吸入大量清新空气。在溪流边漫步,我有三四个喜欢的天然休息场所——除了我随身拖着的一把椅子,偶尔审慎地用一用之外。在其他我所选择的便利之处,除了刚刚提到的山核桃树,结实而柔软的山毛榉树枝或冬青树枝,只要是方便够到的地方,都是我锻炼手臂、胸肌、躯干肌肉的自然器械。我很快就能感觉到树液和力量上升,渗透我全身,就像遇热的水银一样。在阳光和阴影中,我小心地抓住树枝或较为纤细的树,和它们的纯洁、健壮进行较量——并且知道功效由此从它们身上传递给我。(或许是我们交换——对此,或许树木比我所想到的更有意识。)

但现在愉快地被禁锢在这里,在这棵大橡树下——雨在滴落,天空覆盖着铅云——什么都没有,只有池塘在一侧,另一侧是一片延伸的草地,点缀着奶白的野萝卜花——远处木头垛边有人挥动斧子发出的声音——在这沉闷的景色中(大多数人会这么说),为什么我独自一人如此幸福(几乎是幸福的)?为什么任何打扰,即便是我喜欢的人的打扰,也会败坏这种魅力?可我是孤独的吗?无疑,一个时刻降临了——也许它已经来到我面前——那时,一个人感觉通过他整个的存在,那情感的部分,主观的他和客观的自然之间的一致性,谢林和费希特如此喜爱的一致性,明确地变得紧迫。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样子,但是我经常在这里认识到一种存在——在清晰的情绪里我肯定它的存在,化学、推理、审美都不能做出最基本的解释。过去的整整两个夏天,它一直在强化和滋养着我病弱的身体和灵魂,以前从来没有过。感谢这无形的医生,感谢你无声的良药,你的日与夜,你的水流和你的空气,堤岸,青草,树木,甚至杂草!

野蛮大自然的暗示

2月13日。今天,横渡德拉瓦尔河的时候,我看见了一大群野鹅,就在头上,不是很高,排成V字型,映衬着中午淡褐色的云彩。虽然短暂,我却也好好地看了它们一阵,然后它们就继续向南飞去,直到逐渐消失——(在户外和这样的距离,我的眼力还是一流的,我只在读书时戴镜子)。有两三分钟,奇怪的念头才在我心中平息,看着这些生灵劈开天空——那宽广的大气王国——即便到处是烟灰色的颜色在占上风(没有闪烁的阳光)——水在下面奔流——这些鸟儿快速地飞行,仅仅出现了一分钟——却闪电般向我暗示了整个的大自然,连同她永恒的质朴与清新,她从未被探访过的海洋、天空与河岸的隐蔽处——然后在远方消失。

林中悠游

3月8日。写下这个时我又回到了乡村,只是换了一个新地方,坐在林中的一块原木上,温暖的正午,阳光明媚。我一直在林子深处游荡,高高的松树,橡树,山核桃树,树下生长着浓密的下层灌木,有月桂和葡萄藤——地面上到处覆盖着残枝败叶,毁损物和苔藓——一切都孤独,古老,严酷。道路(就目前而言)四通八达,我不知道它们是怎么形成的,因为似乎没有人来这里,也没有牛之类的东西来。今天的气温大约是六十度,风穿过松树的树顶;我坐着,倾听着它在头上粗哑地长久长久地叹息(我也倾听着寂静),或者在古老的道路和小径上漫无目的地游荡,拔拔小树锻炼身体,让我的关节不至僵硬。蓝鸟,知更鸟,草地鹨开始出现了。

第二天,9日。早晨有暴风雪,几乎持续了一整天。但是我散了两个多钟头的步,同样的树林和道路,在坠落的雪片中。没有风,但依然有音乐般低低的呢喃穿过松林,非常明显,奇异,和瀑布一样,时而平息,时而又倾泻而下。所有的感官,视觉,声音,嗅觉,都愉快地得到了满足。每一片雪花都躺在它所飘落之处,在常青植物上,冬青树上,月桂树上,等等,数不清的叶子和枝条重重叠叠,膨胀的白色,镶着祖母绿的边线——一排排树顶呈青铜色的松树,树干又高又直——淡淡的树脂香混合在雪的气息中。(因为任何事物都有自己的气息,甚至雪,只要你能察觉——没有任何两个地方,任何两个时辰,会完全相同。中午和午夜,冬天与夏天,有风和没风的时候,它们的气息是多么不同。)

马永波翻译的惠特曼散文集《灵魂的时刻》近日由花城出版社出版,为迄今最全面的一本选集。下文是林贤治先生所做序言。

惠特曼:灵魂中的政治和美学

林贤治

惠特曼是我热爱的美国诗人。年出版的楚图南翻译的《草叶集》,从中学时代起就陪伴在我身边,直到现在。

想不到,惠特曼的散文同他的诗作一样出色。上世纪八十年代有过张禹九的译本,薄薄的小册子,也是我所珍爱的。再后来,在一套关于环保的丛书中发现马永波的另一个译本。虽然集子内都是自然的篇什,但是夹杂在环保主题中是不合适的,因为自然和人在他那里是齐一的,存在本身就是目的,没有“大自然的主人”。作为伟大的诗人,正如他所说,“他的思想是赞美万物的圣歌。”

我为出版社编辑丛书“文学馆”,在完成惠特曼的诗选集《我自己的歌》之后,决意给诗人出版一部有代表性的散文选集,便约请马永波先生按惠特曼全集着手编译。

这就是眼前的《灵魂的时刻》。

惠特曼的散文,基本上由两个部分构成:一是论文,包括政论和文学评论,从有名的《草叶集》序言到洋洋万言的《民主远景》,都在这里面。再,就是我们惯称的散文,但又同我们的散文很两样,其中没有几篇称得起是完整的文章。事实上,这些短文都是他在生活中的断片记录:或者带自传性质,医院的场景,或者是随时摄取的自然景观。但是,若论散文,它们才是真正的散文,目接耳闻,随兴赋形,起止无定。直接来自无序的生活,而为诗人的灵魂所捕获,他借了疗养的闲暇,把所有这些写于不同时期的断片“像鱼一样网罗到一起”。他骄傲地宣称,这是“一本史上最直率、最自然、最为片断性的书”,确实如此。

首先,惠特曼是一个伟大的爱国主义者。他的政论、他的诗篇,都在热情赞美他的国家。美利坚合众国所以为他所热爱,不仅因为那是他的父母之邦,生活的所在地,更是因为那个国家的制度,契合他的理想。

这就使惠特曼与那些狭隘的、盲目的、跟屁虫一般嗡嗡叫嚷的爱国主义者区别开来了。在他这里,美国精神是一种民主精神。说到美国,他使用了一个词,就是“巨大多样性”。在这里,“巨大”指的是广大民众的民主事业。惠特曼有一段话,把“巨大”阐释得很好,他说:“这里的事业已从必定无视特点和细节的束缚中解放出来,在广大群众中声势浩大地展开。这里的慷慨大度永远象征着英雄人物。这里有粗野的大胡子,有灵魂喜爱的空旷,崎岖和沙漠。这里,对琐碎的蔑视,无与伦比地体现在它的群体和集团的惊人鲁莽,以及对前景的追求之中,以变动不居的幅度展开,沐浴在灿烂繁茂的光华之中。”与此同时,惠特曼又十分重视个人,强调自我。他说,“诗人们除了关于自我的法则是不了解任何法则的,自我的法则由上帝安置在他们心中,他们的自我,就是法则的最高标准和最后的典范”。关于自我,他当然认为是属于个体的,永远具体的,但是,他又明确地指出是复合的,累积的。他将民主理念植根于个体,认为这原本就是人类天性的一部分。人们走向民主也是走向自我。

所以,惠特曼说到他的《草叶集》的写作意图,其中之一,就是要唱出一首男性和女性共有的综合性的“民主的个体”之歌。此前,在诗中,没有哪位诗人像惠特曼如此热烈而深情地歌唱过“自我”。苏联诗人马雅可夫斯基高调歌唱“我”,其实就是来源于惠特曼,模仿惠特曼。悲剧性的是,他的国家根本不能容忍这种“自我”,他本人最后也只好吞枪自杀。

书中有文章批评两位偶像级的文学大师,一位是莎士比亚,一位是爱默生。惠特曼指出,在莎士比亚那里有着很大程度地对民主的冒犯,说:“他不仅与封建主义相一致,而且他就是封建主义在文学中不折不扣的化身。”他认为,英国文学的精神并不伟大,即使像莎士比亚那样具有相当大的价值和人工之美,也是物质的,感官的,而不是精神的。因为缺少精神的贯注,所以是冷的,慵懒的,庸俗的,反民主的,留下的永远是病态的魅力,悲哀的奢华。他强调说,英国文学不应成为美国文学的典范。对于美国文学的泰斗爱默生,惠特曼一点也不客气,批评他的著作是一种“制造”,而不是一种“无意识的‘生长’”,指出“它是瓷人或狮子、牡鹿、印第安猎手的雕像——而且是精心选择的雕像——适合于客厅与图书馆的红木或大理石支架;从来不是动物或猎手本身。”其实,他要说的是,爱默生也还没有挣脱美国文学传统的紧身衣。在惠特曼眼中,美国文学是一种新兴的文学,它起源于世界上的迅速的变化、革新和无畏的运动,它有宽广的政治视野和民主精神,是自由的声音与自然的展现。

无论是作为诗人的自白,还是作为批评家的批评,惠特曼都十分珍视文学的精神性。他认为,巨大的精神性包含着强烈的感官性。精神不是纯粹的抽象,不是虚构和幻想,但也不是纯粹的感官享受。在当时,他已经看到,“美国人面临的最大危险是一种压倒一切的繁荣,‘商业’俗气,物质主义”。这种批评,与后来阿伦特说美国社会的唯物质主义倾向是对美国革命的背叛的说法十分吻合。

诗人的触角是灵敏的,身上有一种天生的深刻性,大概这同样与精神有关。总之,精神在他那里是至上的,涵盖性的。他始终认为,文学精神应当契合于国家的精神,唯有人民做主的国家才能产生伟大的文学。他推崇意大利、西班牙、法兰西、德国的文学,就因为这些国家的文学充满了理性、沉着、快乐、敏锐、扩张的元素,通往未来远景所需要的元素,创造性的元素。这些元素,弥漫在这些国家及其文学的精神之中。

在惠特曼那里,文学与国家是一体的。他认为,是少数一流的诗人、哲学家和作家,为迄今文明世界的整个宗教、教育、法律和社会学奠定了基础,给美洲大陆的制度结构打下了烙印。他对文学在文明中的地位评价很高,说“在所有艺术之上,文学是主宰”,甚至提出,“一种伟大的原则性文学注定要成为美国国家制度所要遵循的理由与依赖,在某些方面还是绝无仅有的依赖”。因为他如此看待文学的特性和作用,所以他的评论,无论对待别的作家,还是对待自己,都会把人性的要求当成文学的原则,而且是第一原则。

惠特曼说过,“在杰出大师的形成中,自由的思想是不可或缺的。”政治观念不是外加于文学的,它同文学一样,同样来自灵魂,来自美的血液和美的大脑。而灵魂,是不会接受任何说教的,它从内部生长,所以同文学的审美特性是一致的,互相契合的。

首先让我们看看惠特曼所经历的,他的日常见闻,旅行,医院的工作,等等。他有很长的散文写到总统林肯及其死亡的情形,而更多的文字,是描述普通民众,包括伤亡士兵的。林肯总统所以值得他花费那么多的笔墨,正在于他没有特权,一生为美国人民所作的牺牲。平民对他来说,其重要性并不逊于总统。他写百老汇——纽约的一条著名的热闹的大街——很有意思,在文中,他混在人流中观察马匹,马的速度、精神和勇气,为马留连。当然,这同那些马车夫很有些关系,他认识那里所有的车夫,看重他们的良善、自尊、荣誉感和“同志式的情谊”。在文章的末尾,他十分自豪地写上一段并非多余的话,说:“我想评论家们可能会打心眼里嘲笑我,但正是百老汇出租马车和马车夫的影响,还有那些演说和冒险,才孕育了《草叶集》。”

《与疯人在一起的星期天》写到疯人,对疯人充满赞美之情:“我们共同的人性,我的和你们的,在任何地方都是:‘同样古老的血液——同样鮮明的、流动的血液。’”这就是惠特曼,民主的、平等的、满怀人类之爱的惠特曼。文章让我立刻想起《草叶集》中的一首短诗《致妓女》,这里灌注着一种真挚的、深厚的、崇高的感情。

在惠特曼的散文中,最令人感动的,还是那大量的关于伤兵的描写。

医院是恐怖的、肮脏的、黑暗的,在这里,随处可以看到饥饿、痛苦、卑贱、绝望、寄生虫、精神错乱,以及频繁的谋杀,等等。正是爱,是人道主义,是不屈的英雄般的精神,使这个地方有了阳光和希望。惠特曼给伤兵包扎,送饭,送钱,送礼物,给他们写信,朗读,带给他们慰藉和鼓舞,同时,凭着他的广阔的胸怀和锐敏的眼睛,在伤兵中间发现同样健康的力量。

在书中,惠特曼写到一个伤员,刚刚截去胳膊,浑身血淋淋,却是非常冷静,用剩下的那只手拿饼干吃,一点不以为意。

另外一个青年士兵在截肢后迎来了死亡,惠特曼这样写到他平静面对死神的降临:“在他牺牲的那天,他在日記中写到,今天医生说我要死了——一切都完了——哦,这么年轻就要死了。在另一张空白页上,他用铅笔给他的哥哥写到,亲爱的哥哥托马斯,我一直很勇敢,但也很淘气——为我祈祷吧。”

惠特曼平实地描画那里的“战争地狱场景”,写伤兵、逃兵的惨苦无告,写战俘被屠杀,写无数死去的士兵无人埋葬。在他那里,士兵的英雄主义是同不幸、死亡、孤独和寂寞连在一起的。他赞美这种并非孤立的英雄主义,称他们为“无名勇士”,其中写道:

他们中有代表性的一个(无疑代表了成百上千的人),在受到致命一击之后,挣扎着爬向旁边的灌木丛,或一丛蕨菜——在那里隐蔽了片刻,鲜血浸透了树根、野草和土地——战斗中的前进,后退,转换阵地,从旁掠过——在那里,他忍受着疼痛与折磨(比想象中要少得多),最后的昏睡像蛇缠绕着他——眼睛在死亡中变得呆滞——没有关系——也许,一周后的休战时间,负责掩埋尸体的小队,不会搜索到他的隐身之处——在那里,最后,这最为勇敢的士兵在大地母亲的怀抱中化为乌有,无人埋葬,也无人知晓。

在惠特曼的眼中,没有“南军”和“北军”的区别,没有失败和胜利的区别,他说“都是我们的”。所有这些士兵们的生命,对他来说都很珍贵;在他的笔下,他们个个都是英雄。

内战结束后,-年间,惠特曼中风偏瘫,在新泽西州的一处隐蔽所在,紧靠木材溪河岸度过。在这里,他看到和感受到大自然的迷人的魅力,随后,又到西部和加拿大旅行观察,留下了另外一批散文断片,构成了书中后半部的重要内容。

惠特曼酷爱大自然。他写山峰、河流、湖泊、峡谷,写天空、树木、花鸟,各种各样的色彩、声音和芳香。橡树在他的眼前,仿佛随时可以走动;杉树果有毛茸茸的细条,悬垂下来,就像“一绺绺不驯的头发披覆在幼儿的前额上”;他在高山大河中感受壮丽的美,野蛮的力,但也赞美一个“沉默的小追随者”,一种小花金鸡菊。他那般喜爱鸟类,在午夜迁徙的鸟群中,可以辨认多种鸟类的鸣叫。他总是设法亲近它们,当他和两只翠鸟在一起时,就说“我们三个”。在这些散文中,大自然的一切,都有了拟人化的文字。实际上,惠特曼就把它们也当成了人类,他从中接受教育,学习那来自大地、岩石、动物和树木的“最伟大的道德课”。

他喜欢柏树,曾经想到将自己的作品集用“柏树果”命名。他赞美柏树的“无用性”生长,说“它们满足于被遗忘”,“它们对回答问题很冷淡,有充耳不闻的厌恶”;还特别补充说明,“后者是所有特点中最宝贵的,离我最近的。”独立,自由,自生长,完全不倚赖任何事物,包括人类。在这里,惠特曼宣扬的是一种新的价值观,新的人性,新的品格。

在所有描写大自然的文字中,似乎都没有像惠特曼这样,从中发现人的道德。他说:“制度与户外的关系最为密切,只有与自然发生关联,它才是充满阳光的、强壮的和明智的,就像艺术一样。”他把整个新世界的政治、宗教、艺术和自然连在一起,强调说:“如果没有自然成分作为主体,作为它的健康成分和美的成分,美国就不会兴旺,就不会变得英勇。”同样地,我也不曾见过有哪个作家,通过自然景物的描写,表达一种关于一个国家的未来感。这是“美国的独特景色”,惠特曼写道,“它们静默而宽广地展开”,“没有一点欧洲土壤、记忆、技巧或精神的痕迹或味道”。这些话,其实就可以直接拿来做惠特曼的自然笔记的注解。

惠特曼在一部散文诗歌集子的序言中写到,他的书贯穿着两条明显的脉络,两个不同的主題,就是政治和有关永恒的沉思。他说始终以多种形式一再重复这两个主题。所谓两个主题,说到底仍然是一个,即具体的政治和抽象的政治。前者是事件,社会场景,人事以外的触目可见的大自然。至于后者,则是关于人性的本原的追溯,是美的发现。惠特曼的自然笔记,就是他阐释政治的别样的形式。在自然界的动植物中间,他发现了相关的丰富的意象和形象,而所有这些,与它们同样伟大的邻居——人类毫无二致。

无论人类,无论自然,在惠特曼这里,都关系到个体和总体的关系,他称之为“两种主权”。这是一种很独特的主权理论。个体与总体互相矛盾,又互相联系,但是,各自的独立性是不容忽视的,而且必须予以实现。就联邦和各州的关系来说,他认为“共和原则”是理想的体现,而人民,才真正代表了两者。美国实践了惠特曼确认的“两种主权”,贯彻了“共和原则”。在书中,他是诗人,灵魂的歌者,人民的歌者,大自然的歌者;是评论家,战士,爱国者。他把所有这些统合到一起,他是无可替代的。

这是一个具有鲜明特色的诗人和散文作家,坦坦荡荡的人类一分子,国家的公民,未来世界文化的预言者。可以说,没有美国,就没有惠特曼。只有在一个充分开放的人民做主的国度里,他才不需要以文学的身份进入政治,不需要像其他作家那样,动辄声明远离政治或者介入政治,因为他本身就是一个“政治人”。与其说他表达自己,描写自己,毋宁说他在袒呈自己。文学与政治是严格一致的,在他那里,文本与作者本人同样达到了高度的一致。因此可以说,只有通过惠特曼,我们才知道应当怎样定义文学,什么才是诚实和朴素。

在此,我愿意抄录惠特曼的一段自白,它概括了这部书,不妨把它看作是这部书的灵魂。其实,他所有的书,都只有一个灵魂:

伟大的诗人没有一种标记性的风格,他更是思想、事物的通道,不增不减,他也是他自我的自由通道。……

我不会让自己的写作中有任何的高雅、效果或原创性,像帷幕一样遮挡在我和其他人之间。我不会有任何遮挡的东西,哪怕是最富丽堂皇的帷幕。我所讲述的一切都完全如其本然。

《灵魂的时刻》是一部伟大的书,它包容了我们的存在。通过惠特曼的散文,通过他笔下的政治和美学,我们思考人,走向人。惠特曼告诉我们,真正的人,不会遗弃他的任何一个同类,也不会遗弃世界上的任何事物。世界属于人,人同样属于世界。

最后,我不会忘记感谢马永波先生,是他把惠特曼的灵魂——一具伟大的丰实的灵魂翻出来给我们看,用他的富于创造性的劳动和语言。

平台主编:马永波

版面编辑:桂桂

投稿信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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