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牛丽萍
年农历11月13日,天像一顶灰色锅盖扣在大地上,山体被积雪覆盖,绵延起伏伸向远方,灰色的杨树林秃枝纵横,一只喜鹊停在窝边的树叉上发呆,羽毛被风吹出一个旋涡,它缩了缩身子。
羊庄村座落在群山之中,一条经年洪水冲涮形成的、两岸土基如犬齿般凸兀的河沟将村子分割成阴洼和阳洼两面。一座座青瓦土墙的庄院,静静的散落在村子的各个角落。
忽然,一阵高低、粗细不同的男女哭声缠绕、混合,汇成一片宽度和厚度异乎寻常的声波,越过录玉老汉家一丈高的土院墙随风四散开来。寻声望去,录玉家大门楼旁一根高高挑立的白色纸扎招魂幡随风飘扬,哗啦啦地响。几丛枯干的瓦棱草,穿过房顶的积雪在风中摇曳。椽檐上倒挂着一柱柱利剑般的晶莹冰凌,冰凌尖端吊着欲坠未落的水珠,水珠正对着檐下院子中被去年秋雨砸出的一排土窝,像一排整齐排列、准备接檐水的敞口黑瓷小碗。墙帽上盖着足有半尺厚的蓬松落雪,雪下埋着一层枯槁的苔藓。
院子里人头攒动,色彩艳丽的纸火靠墙排列待发:仙鹤、金童玉女、白龙驹、金银斗、摇钱树,还有楼房、电视、自行车、花圈等等,五颜六色,在灰白的冬季呈现出一种与季节剥离的五彩缤纷,与人群中回荡的悲哀气氛形成显明对比。孝子全是本家侄辈,头戴孝帽、身着孝服、腰系麻绳、手扶丧棒,在吹鼓手和总管的指挥下有序地跪地哭迎一拔又一拔的吊丧亲戚和上姑舅。上房地上站着三位阴阳先生,一老二少,头戴黑色深冠帽子,帽子收顶处,一片布呈方形自然下垂,一袭蓝色长袍。他们一人敲鼓、一人摇铃、一人打钹,神色肃穆,面对供桌站立齐声诵经吟唱超度亡灵。吟唱声基调婉转、陈长,每个音调都透出伤感、凝重、催人泪下的韵律。供桌正中摆着被放大的录玉老汉生前黑白照,相框上面搭着一块被揭起的黑布。照片中的录玉目光柔和、面容慈祥地看着房间里每一位忙碌的人。供桌上点着粗壮的两支长明蜡灯,一束枯枝做成的小树,用荞面捏了六十颗豆大的疙瘩散粘在树枝上,形如灰色的梅花,昭示录玉享年六十岁。香炉里三柱燃香顶着长长的灰柱烟雾袅袅,一股沉香弥漫满屋,香火有专人黑明续烧,不得熄灭。年长的阴阳先生额头渗出细密的汗,汇成细珠向下滚动,被脸部横纹拦截,他顾不上擦汗,张合着嘴唇虔诚地诵经。除了吃饭、替换小憩,他们三人轮流交换不间断的诵经已经三天三夜了。
录玉老汉躺在停放在院子里的一口四壁描着祥云、画着仙鹤的红漆柏木棺椁里,身下铺着红绸褥子,头戴黑色的圆顶八瓣瓜皮布帽,枕在装有干麦草的绣花枕头上,身穿黑绸及脚长袍,袍子上有圆形寿字挑花图案,脚蹬圆口白底黑布鞋,身盖红色绸被,上露并肩下露双脚。录玉老汉双目闭合、表情安详,紧闭的嘴唇里,在咽下最后一口气后,侄子给他舌下压含一银质铜钱,做为迈进另一个世界的“买路钱”。在他咽下最后一口气的同时,村民“王憨”以最快的速度结束了他手里提着的那只羽毛美丽、神色惊恐的大公鸡的生命,让它在阴间为录玉引路。录玉好像躺在棺椁里睡觉寐憩,只是,他面色土黄,没有一丝血色,胡须依旧刮的干干净净,泛着青色。
孝子们排队绕棺依次看完录玉老汉最后一眼后,厚厚的棺盖徐徐合上,隔绝了他在尘世间的最后样子。在侄辈和乡邻们的操办下,葬礼在隆重、繁复的各种仪式中结束。“有儿女的人百年能睡这么厚实的柏木棺材也知足了。”在乡邻的赞叹声中,录玉老汉长眠在一堆黄土下,掩埋前,侄子在棺椁的顶端放了一个装满五谷杂粮的瓦罐,称“饱食罐”,愿他在另一个世界不会挨饿。坟地的位置头顶山脚蹬水,向阳敞亮,按阴阳的说法风水很好,只是若大的坟院,录玉的坟茔孤零零地。
村子里,凡上了年纪的老汉下颌上都翘着一撮山羊胡子。闲暇时,几个老汉聚在一起,一边抽着烟锅聊天,一边用坠在烟口袋上的一把小巧玲珑的梳子梳理着胡须,村子里上了年纪的老汉里只有录玉没留胡须。
扎着两根羊角辫、十岁的小菊是录玉的侄女,她看习惯了村子里这些老汉下颌上翘着山羊胡的样子,在她的潜意识里形成了对老年男性的固有形象。而迈入老年的伯父直到入棺总是把下颌刮的泛青,让小菊总感觉那光秃秃的、如同老太太下颌的背后隐藏着很多不为人知的故事。
丧事结束,打发了亲戚和乡邻,一些亲戚女眷留宿。夜暮下,电灯灯光装满屋,四五个女亲戚围坐在热炕上闲聊,话题自然谈到刚过世的录玉身上,在一片哀叹和回忆录里,引申出录玉生前的许多故事。
村子里的冬天,冷空气肆无忌惮地随处穿越,冻地鸡缩着脖子停卧在舍内横木上假寐,冻地大黄狗在铺着干麦草的狗窝内屈着身子,把嘴伸进尾巴闭着眼睛静卧取暖,冻地大花猫盘卧在热炕上闭目养神。真应了那句“人暖腿、狗暖嘴、鸡儿暖素子猫儿暖肚子”的俗语。世界像睡着了,静谧的如同一副黑白水墨画,连个人影都没有,能听见落雪的声音,簌簌地,像细沙落地,轻柔、若有若无。
雪地里一个黑影在这静态水墨画里移动,身后拖着一串外八字的脚印,寸长的步子间距,使这串脚印象一单轮的手扶拖拉机轮印。间距稠密的脚印又像一串开在雪地里的风铃花,写满寂寞。黑影越来越清晰,原来是正在拾粪的录玉老汉。
一张沧桑的古铜色国字脸,抬头纹如刻在额头的“三”字,双目深邃,瞳孔呈黄褐色,像猫眼般机敏,却有一丝淡淡的寞落从目光中溢出。深陷的双颊让人联想到他三年前下岗缺位的两颗大牙,刮地泛青的胡茬上挑着许多白色冰珠,并在呼出的白气中不断凝集、增多。一顶栽绒的双耳暖帽,帽舌翻起的绒面上也被哈起一层白霜,一撮花白的鬓毛从帽耳的空隙里跳了出来。
录玉一只胳膊挎着粪筐,粪筐里装着几颗带冰的硬邦邦的驴粪蛋和几坨冻成冰茬子的狗粪,另一只胳膊夹着铁锨,整套动作娴熟、和谐统一。两只手交错插在袖筒里,两只因劳作而变得粗糙、关节粗大的手,指甲扁平增厚,像半片杏胡壳扣在指尖,每只指甲缝里积存着一线黑污,手背上血管如虬枝突起,皮肤有点皲裂。拾粪对录玉老汉来说,是冬天赋闲日子里的一种活计也是一种散心和排遣的方式。
每每拾完粪回到家,录玉就悄无声息地回到那间属于自己的房间,盘腿坐在侄媳妇烧热的炕上,用那杆玉嘴铜锅的烟锅,装上自己种的烟叶,在炝人的烟味中,一串急促咳嗽声过后,随着两片唇在玉石烟嘴上的吧嗒声,录玉的眼神在烟雾缭绕中长时间迷离、若有所思。虽然侄子很孝顺,但大多时间录玉一个人独来独往,默默地干活,甚至连走路的脚步都很轻,悄无声息。
在下雨或下雪等不能出门劳作的日子,睡饱觉、抽足烟后,录玉会从按有双扇木门的木格窗顶上的门栓处取下一个用塑料包着、麻绳缠着的东西,解开麻绳、拆开塑料、再剥开一张牛皮纸,露出一个十厘米长、五厘米宽的对折红纸。打开,那张陈年红纸被时光和不断的翻阅,侵蚀地纸质柔软、颜色斑驳,中间的折印在几絮纸线的串连下几近断离,折印正中竖写着“结婚证第字”几个依稀可辨的文字,文字上一模糊的红色章印。一些麦穗图案缠绕成一个正方形,正方形顶部正中,国徽被两旁斜插的国旗簇拥。麦穗框内,底印上突兀着“婚姻自主”四个淡粉色字的标语,左侧用繁体字写着结婚证三个黑色大字,旁边几行正楷小字的空隙里填写着录玉和他妻子的官名和年龄。
录玉又一次入神地看着这张结婚证,在记忆中搜索妻子已模糊了的样子和他们简单热闹的婚礼。录玉和妻子的婚礼在队长的主持下、在村民的哄闹中、在箍窑的油灯灯光里,夫妻俩怀抱毛主席语录对着墙上贴的毛主席像庄严宣誓,完了向人群里撒了两把洋糖,然后在年轻人别出心裁的闹洞房中结束。录玉记得那个晚上灯光中的妻子辫子上绑着的红头绳,很漂亮。他们在婚后很长一段时间的生活里对着毛主席像忠诚地“早请示晚汇报”。
录玉这一代人对毛主席的崇拜达到了极致。在录玉的一生里,只要提到“毛主席”三个字,必须在前面加上“他老人家”四个字。在羊庄村村民口中“老人家”这三个字是对庙里各路神仙的泛称。
有一天吃过早饭,录玉老汉左手执镜,右手拿一柄刀,用舌头顶鼓腮帮子,在刚抹过肥皂水的湿胡茬上,像用镰刀割莜麦一样,刀过之处,挺立的胡茬纷纷倒在脸上,并顺着刀刃滚粘成一线黑白掺半的棱后,他扯起栓在桌腿上的一条备刀布上下翻飞,边顺势抹去粘在刀刃上的胡茬,又去刮另一边。不一会儿,录玉老汉的下颌又光秃秃地泛着淡淡的青色。
小菊忍不住好奇地问,别人家的老汉都留胡子,您咋不留?录玉老汉淡淡一笑说,我留胡子,庄间人骂呢。
在农村,先人们留下很多不成文的规矩:男人年过五十都会蓄留长须,而无子嗣者却终身不得留须,所以快奔六旬的录玉老汉把他的下颌总是刮的干干净净。
原来,独身的录玉老汉十九岁那年,经媒人牵线,娶了一山之隔的王川村女子,十七岁的麦花。麦花中等个,圆脸大眼,睫毛如帘,最引人注目的是她那两条又粗又黑及臀的长辫子,总是随着麦花的步履在身后欢快的跳跃,所到之处,身后总是粘着无数羡慕的追随目光。麦花没有上过学,聪慧的她在扫盲班上认了字、识了数,在村子里的妇女里也算半个文人,后来被推选成为大队管委会成员,被任命为妇女主任。
大队管委会组成成员有大队长、会计、治保主任、各生产队队长,都是青一色的老爷们,只有麦花一个女的。大队管委会成员参于生产队劳动的时间相对少,大部分时间在大队部开会,有时去二十里外的公社开会。大队部建在三队,在五个生产队的中间位置,距麦花家五里路。大队部是一个用土墙围成、占地面积两亩多地的大院,土墙上用红漆铲写着“农业学大寨”、“毛主席万岁”的标语。院子里一排瓦房背西面东,有治安室、会议室、值班室。一个按着双扇木门的大门楼和会议室相对,大门外是一条大路。所有房子数会议室最大,里面摆着几张旧的白杨木方桌,几把四腿长条木凳,凳子腿上的木楔松动,一坐左右晃悠。正面墙上挂着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的画像,画像下面靠墙的一张桌子上有一尊毛主席的站立瓷像,白色,长风衣的一角被风吹起。两侧面墙上用红漆楷书写着毛主席语录。
农业学大寨的那些年,农闲时,各生产队的社员倾村出动,担着筐、推着车、扛着铁掀和?头,用最原始最简单的工具,在陡的连牲口都站不住的坡地上造梯田。有时全大队的人集体劳动,那场面和录玉家土坯墙上贴的农业学大寨的宣传画张里的画面一样:山头上彩旗迎风飘扬,人头攒动,挥锹拝埂子的、推木架子车转土的、队长的指挥声、边挥汗劳动边开荤段子玩笑的放肆笑声……高涨的劳动热情和一尘不染的精神世界,使每个人脸上的笑容都透着一种清澈和透彻。
农业学大寨的其中一项重要项目就是水利工程之一的打坝蓄水,从各生产队专门抽出部分精壮劳力组成“机建连”,从事筑坝蓄水工程的专门劳动。羊庄村的二宝被组编到机建连的第二年夏天,有一天吃过早饭,人们热火朝天地取土筑坝,又累又热的二宝和丑娃装满一架子车土后,乘着架子车被推走卸土的当儿,他俩坐在几十米高的取土山崖下避晒歇缓,忽然,土山崖滑坡,几十吨重的土方倾泻而下,掩埋了歇息的二宝和丑娃。同在机建连的录玉随慌乱的人群齐刷刷聚拢出事点,用手刨土救人。丑娃被刨出土时还有一口气,被急送公社卫生院捡回一条命,二宝由于埋的太深,等刨出土时已经没了呼吸,永远闭上了眼睛。从二宝去世的第二天开始,村子里传说,每晚交过午夜,会听到一声声凄厉的叫声,声音由远而近,来到二宝家附近旋叫一会儿后,叫声又由近而远直到消失。叫声传来的位置转换速度之快,据村民们分析,只有腾云驾雾者才能办到。每每这叫声传来,倾村的狗叫声顿起,直到鸡打头遍鸣才会顿然沉寂。后来二宝家请阴阳做法,这种现象才消失。这只是个传说,录玉也没有亲耳听见这叫声,只是听说别人听见的。很多村民也和录玉一样,自己并未听见传说中的叫声。
吃大锅饭那会儿,社员家里不能开灶,不能私藏一颗粮食,连做饭的铁锅也交公“大炼钢铁”了。大锅饭刚开始时吃得特别好,隔十天半月还有肉,后来越来越不行,到最后每顿只有稀粥。有一天,十岁的录玉弟弟提着小瓦罐去打晚饭,回来的路上不小心摔了一跤,罐打粥洒,录玉弟弟边哭边用双手掬起流淌的粥时,已成一捧稀泥浆。全家因此饿着肚子上炕睡觉。半夜,录玉弟弟饿着睡不着,哭闹。录玉被吵醒,看着比自己小十几岁、从小失去母亲的弟弟,他走出家门,乘着月光在生产队的洋芋地里用手刨了几颗洋芋,把裤脚用绳扎紧,将洋芋从裤腰灌进裤腿,并小心翼翼地把刨洋芋的坑掩盖伪装,压着快跳出嗓子眼的心逃回家,在炕火里将洋芋煨熟,一家人在黑暗中兴奋地偷吃。此后,每每饿地难挨时,录玉就去偷生产队地里能吃的粮食,豆角、苜蓿、洋芋、麦子、扁豆,凡是能填饱肚子的吃食他都偷过。有时会在行窃时遇见和他一样饿地沒法而出来偷食的村民,在被吓一跳的惊悚过后,彼此心照不宣、默默无语的错臂走开。那时偷粮食被生产队配的夜间看管人捉住,除了挨打,还会被批斗,大会小会被当反面教材,如果不是为了活命为了不被饿死,谁也不愿半夜去冒这个风险。
到种碗豆的季节,生产队为了防御撒豆籽的妇女偷吃,把豌豆种子用大粪拌了,即便是这样,仍有饿极的妇女边撒豌豆籽边抓一把拌过大粪的豆籽,在手心里一搓,吹吹,丢进嘴里吃了。切洋芋籽也是妇女的专利活,每到洋芋籽的时候,为防偷窃,生产队干部轮流监工,每到散工时分,妇女们列队被搜身。每天都会有几人被捉现形,在裤腰、袖筒里搜出被私藏的洋芋。那些村干部大多都是男人,他们借着保护共公财产的名义,在搜洋芋的同时顺带隔衣捏捏女人的奶子,特别是村子里长的有几分姿色的几个女人,村干部检查时的主题就不是保护公共财产了。有的女人为了保护裤腰里的洋芋,就直接让奶子做挡检查的盾牌。
妇女主任除了参与生产队其他各种繁杂工作外,还有一个任务就是农闲时组织妇女进行扫盲班学习,学习大多时间在晚上。晚饭后,拖儿带女的妇女三三两两、拖拖拉拉地来到借用的村小学的一间教室,年龄参差不齐的女人聚在一起嬉笑聊天,加上大小不一的孩子嬉闹的、乱跑的、拍手唱儿歌的“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老虎不吃人,专吃王洪文。”、“骑驴捉尾巴、各有各拿法。”……满屋子闹哄哄的。
几个“积极分子”帮麦花维持秩序,经过好长时间的组织教室里才安静下来。在这种场合,最好管理的是那些“四类分子”,最不尊守纪律的是贫下中农,在那个越穷越光荣的年代,她们有一种肆无忌惮的荣耀感,并把这种荣耀借机张扬。
扫盲班的进度慢,一般教的都是常用字,如上中下、毛主席万岁、北京天安门等等。扫盲班的学员,几乎每个人左胸上都佩戴着一枚毛主席纪念章,纪念章有各种材质、各种造形。
由于事务多,大队管委会常常会利用晚上的时间开会,几乎所有的会,一旦开,都不会短。麦花常常散会回家时已到半夜,这让年轻的录玉非常不满。
五月的乡村,山野葱翠、树林碧绿,豌豆花如只只收翅的蝴蝶停留在翠绿的豆菀上,布谷鸟的叫声碰在对面的山体上折回,在村子上空回荡。夕阳的余辉染红了西边的半个天空。吃完晚饭,正在洗锅的麦花听见有人在大门外喊她,狗叫声把喊声切成了寸段,越过院墙、挤进门缝钻进麦花的耳膜,经过麦花重新拼接、复原后才识别出是队长的声音,喊她去大队部开会。
队长四十岁左右,中等个,得天花后遗留的麻子坑布满整张脸,麻脸上嵌着一双精明的小眼睛,人送外号“麻子队长”,“麻子队长”走路时喜欢倒背着双手,与双手插裤兜、腰脊挺拔的大队长“王二”走在一起时,画面很跳。
录玉阴沉着脸蹲在厨窑的门槛上抽着用旧纸张自卷的旱烟,没有去给队长堵狗。一只花猫从门槛下的“猫眼”(专门在门槛上掏的让猫出入的洞)钻出,怯怯地从录玉叉开的双腿间溜走。一阵轻风拂过,窑顶上几棵蒿草无声地摆动。
麦花默默地收拾完锅灶,拍拍衣巾,手里提着红首巾,边走边对录玉说,我开会去了。然后在录玉的沉默中走出了大门楼。
后半夜,一墙之隔的邻居“羊干拐”被麦花的哭声从梦中吵醒,急忙穿衣翻过低矮的隔墙,穿过栓在大门口黑狗的叫声,掀开虚掩的白杨木破旧大门。厨窑里的煤油灯灯光柔弱地穿过窑门和窑窗,把一丝亮光泼在黑暗的院里。麦花的哭声、录玉的叫骂声交织着在窑门口拥挤而出,录玉的声音:“你和一群驴男人说是开会,黑天半夜男男女女的,谁知道你们干什么?你每天收拾的和窑姐一样给谁看?”录玉的骂声里穿插着麦花压抑的哭声。“羊干拐”迈进厨窑,看见蜷缩在案板仓下、坡头散发、涕泪交加、衣衫不整的麦花,她脚边的筐子里铺着麦草,一只孵蛋的母鸡卧在麦草上,惊恐地张着嘴、扎着毛咯咯乱叫着。录玉右手提着长擀面杖,左手倚着案板,睥睨着案仓里的麦花,喘着粗气不停爆着粗口叫骂。
“羊干拐”是录玉四十多年的隔墙邻居,翻年就整六十,个小精瘦,人送外号“羊干拐”。“羊干拐”和他同样精瘦了老婆生了十二个子女,生小儿子时,“羊干拐”老婆和大儿媳坐月子的日子前后只差了两个月时间。那时计划生育措施落后,婆媳同时挺着大肚子准备落产不是稀奇事。“羊干拐”有一只训练有素的鹞子,在糜子成熟前期那段时间里,他会用护臂裹好右臂,让那只眼露凶光、两爪锋利的鹞子站在护臂上去抓成群偷吃糜子的麻雀。这是“麻子队长”给他配的专职活,又清闲又挣工分,让村民们羡慕不已。“羊干拐”手里端着上面写有“实事求是”几个红字的搪瓷缸子,喝着录玉泡的砖茶,用他唤鹞子训练出来的灵活舌头,消耗了半夜时间、赔了瞌睡、引精用典地规劝脾气暴躁的录玉,安抚了麦花悲哀的哭声。搪瓷缸子上几处被磕掉白瓷的地方露着黑色的圆点,像一只只眼睛。
在以后的日子里,“羊干拐”隔三差五会听见麦花的哭声和录玉的叫骂声,渐渐地也习惯了。
麦花将又长又粗的黑辫子剪成两根齐耳扎的毛刷,在一次去公社开会的时候,用那两根辫子在货郎摊换了几架扣线。渐渐的,麦花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少,人也越来越憔悴,并不断的咳嗽,终于卧床不起,后来被确诊为“痨病”。麦花娘家知道真相后和录玉大闹了一场,并将病奄奄的麦花接回娘家养息。不久,带着三个月身孕的麦花撒手人寰。娘家把麦花葬在自己家的一块自留地里后,托人给录玉捎来一双绣花鞋垫,鞋垫上是绣工精致的鸳鸯,是麦花临终前做给录玉的。
过了两年,陆续有媒婆上门给录玉说亲,录玉不是嫌女方年龄大,就是嫌女方家要礼金太重,用尽各种理由搪塞和推脱。村子里的媒婆“刘巧嘴”,圆脸、大眼,洁净得体的衣着在穿着补丁衣服的村民里鹤立鸡群,常常是未见人先听见笑声,一张巧舌如簧的嘴,能把死人说活、能把黑的说白。在十里八村撮合了无数姻缘,被邀请说媒的主家尊为座上客。每说成功一桩媒,男方家都会用一定的礼品谢媒,如几尺布、一双鞋之类。在物资匮乏的年月“媒婆婆,顿顿吃得油馍馍。”“刘巧嘴”也给录玉介绍过几个女的,也都被录玉找借口推掉。
年复一年,岁月荒老,年轻的录玉变成录玉老汉,再也没有人给他说媒了。
随着“十年动乱”结束,一些头脑灵活的手艺人农闲时走村串户地搞副业挣点外汇贴补家用。村子里不时会传来毡匠、箍缸匠、货郎、补锅匠充满艺术性的吆喝声,每种吆喝声尾音婉转拧扭的曲调不同。还有用各种粮食交换冻柿子、换苹果换梨的。有一天,录玉等了半天,村子里的大姑娘小媳妇儿才从货郎镶着玻璃橱窗的木箱挑担旁散去,他才走近货郎,透过玻璃在琳琅满目的挑担箱里挑了一枝漂亮的孔雀型塑料发卡。回到家后,录玉把那枚孔雀发卡和放在窗栓上的结婚证包裹在一起。
每到秋雨连绵的日子,录玉总会从窗栓上取下那个麻绳缠着的塑料包,打开,一边抽着烟锅,一边凝视着塑料包里面的结婚证和那枚孔雀发卡。
作者简介在牛丽萍,女,西吉县人,在医院临床工作17年,现就职于宁夏西吉第二中学,担任校医工作。喜爱文学。作品在《固原日报》、《葫芦河》、《六盘山》、《中国文学》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