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访亦扎石
湟中毛宗胜
一
我是在十月一日贵德之行结束后去亦扎石村游玩的，先前数十年间我从未去过贵德县尕让乡亦扎石村。那天下午在尕让乡政府所在地某饭馆吃完一碗烩面，再掏出手机一看，才是下午两点多，去转转亦扎石时间上绰绰有余，既如此，何乐而不为呢？
起初没找到去亦扎石村的水泥路。车走过去一公里路后再问路边坡坎上坐着的一中年牧羊汉子，汉子说，你走过头了，从前面隔离墙的豁口处折回，接下来你碰到的第一个路口是去大磨村的，不要进，到第二个路口你就开进去，一准没错。请记住，车子拐上陡坡路后遇到的第一个村不是亦扎石，你顺着窄窄的水泥路走好半天才能到亦扎石。牧羊人待人格外热情，他不厌其烦地叮嘱道。
果然如此，去亦扎石的路很不起眼，而且得来个右向急转弯，那弯道几乎没办法转，稍有不慎车子就会掉下前面悬崖，崖下是一条不甚起眼的小河。论其气势，也算不上滚滚滔滔。河两边密密麻麻地长着些青杨树，青杨树还算高，从低处的河岸长上来，超出公路路面好半截子呢。通村水泥路不宽，最多也就是四米。如果前面走着一辆满载砂子水泥或砖石的大卡车，那你只有紧跟其后用一档慢慢挪动的份儿。我的点子较背，一路上果然遇见三四辆拉运砂石的中等卡车，卡车在前面极其艰难地蠕动着，并且发出十分吃力的吼叫声，我在后面若即若离地相跟着。跟太紧，怕卡车因什么缘故猛然倒退，造成事故；跟得太松，又怕卡车司机不把我放在心上，死乞白赖地占着路道，不主动挪让。每遇到慢腾腾地在前面走着的卡车，我就只按一声喇叭，按多了卡车司机会生气，他会故意跟你对着干，不给你让道。
快到处于由北向南逐渐倾斜下去的漫坡上的亦扎石村落时，我看到路两边大片大片的农田，其中种植的多是燕麦，只有不多一些地块似是有意种了油菜籽和土豆，就算为了在一碧如洗的燕麦地块中间镶嵌些别样色彩吧。盛夏季节，高原油菜花开的是色泽耀眼的金黄色花朵，花朵间蜂蝶翔舞，嗡嗡嘤嘤声不绝于耳；而洋芋花非红即白，再加山湾坡坎草滩上择地纷开着的各色野花，亦扎石的夏天一定很迷人，绝对会使你这个不速之客流连忘返，返程中一步三回头，欲罢而不能。村巷里很少见攒成一堆拉呱闲话的男男女女，人们大都很忙，有的夫妻二人在承包地里蹲下身子埋头收割燕麦；有的一家大小紧紧张张地在起洋芋，那么大一块地里，立满了大大小小难记其数的白色蛇皮袋子，里边都已装好了洋芋；也有一些人很悠闲地在山坡山湾里放牧牛羊。虽没有悠扬婉转缠绵悱恻的青海“花儿”扬起，可眼前远远近近的景象，极具诗意，那是寻常笔墨所无以描绘的。田园牧歌，牧歌田园，也许这里真就是恬静温馨的世外桃源，生活在这里的人无须强求什么“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这里本就“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呐。村里几乎有一半的燕麦都已收割了，呈各种形状的地块里，立着一排排燕麦捆子，整个看起来气势也挺震撼人心的。古老的亦扎石村海拔稍高，村民们耕种的尽都是靠天吃饭的旱地，而且由于气温稍低，无霜期相对来说较短，所以春小麦、青稞、蚕豆、豌豆之类的作物一般很少见。如今村里人平素所吃的麦面基本上是从尕让乡上和县城里买来的。
经过二十多分钟艰难爬行后，车子终于到达亦扎石村庄最高处。亦扎石是养在深闺人未识的秀女呢，还是人尽皆知名闻四方的绝胜景地？
来趟亦扎石也真不容易，我是谋划了好多年后，今日才得睹一面的。
二
为何非要去亦扎石一趟？你问我，我该怎么回答你呢？
我来亦扎石其一是该村里至今尚生活着我的一些本家亲人，当然，论亲疏远近，至少五代以内我们之间还扯不上关系。其二是亦扎石村里曾经有一个名声响亮的亦扎石古城，古城中还有一座历时近三百年的关帝庙。以往的数十年岁月里我一次都没见到过居住生活在亦扎石村里的毛姓人。我是在听过老父亲的十余次唠叨和亲看一外村本家族谱后，才知道地处山后的尕让乡亦扎石村里真住着自己的本家，我是个有着十足好奇感的人，碰到数十年一遇的好机会，我能不去看看吗？当然不光是亦扎石村，尕让乡阿言麦江才盖也有我的一个远房爷爷，如今他们老两口已去世，可其女儿女婿以及他们的后人尚且生活在那里；还有罗汉堂乡尼那村，也居住生活着我的一位远房爷爷的后人们。这三位远房爷爷是亲兄弟，原籍为今西宁市湟中县上新庄镇申南村。一九四七年，老大毛得元只身来到山后亦扎石村，入赘于一黄姓人家，并在此地生育八儿一女，也算是劳苦功高呢。他的两个弟弟受他影响，也先后来贵德入赘。
据贵德文史专家李士发《贵德风情》一书中的说法，亦扎石古城位于亦扎石村中心，修筑于清朝乾隆四年（年），城呈正方形，边长米，原有瓮城，年后拆除。现仅存北城墙、西北角部分城墙。东墙仅有墙基，厚4.6米，顶宽2.6米，夯土厚0.12米。《西宁府新志》有云：“亦扎石城，新建，去府治一百六十里，乾隆三年，经西宁道佥事杨应琚以地控诸番，南通贵德，议请设守备一员，马步兵一百名，筑城一座，设南北二门，周回长一百六十丈，高二丈二尺，根宽一丈八尺，顶宽九尺，委西宁知县靳梦麟、巡督西宁县典史裴涛监工。始于乾隆四年四月十五日，迄五年四月二十七日。”该城年2月19日被列为县级文物保护单位。这里于清乾隆三年（年）设置亦扎石营，设守备一员，驻军名，其后一直驻兵，兵员人数时多时少。至民国二年（年），营千总署关闭，绿营军裁撤。李士发书中又云：“今在尕让乡亦扎石村古城西北角有一关帝庙，庙殿3间，进深5米，为硬山顶式建筑。殿顶为灰筒瓦。该庙建于清乾隆初年，至今保存完好，庙内墙壁都有壁画，壁画亦完好，壁画落款为‘道光二十六年（年）五月’。该庙于年9月25日由青海省人民政府公布被列为省级文物保护单位。关帝庙为祭祀汉关侯，即东汉末武将关羽，旧时每年春、秋及农历五月十三日致祭。”
我开着车在亦扎石村最高处的巷道里转了半天，道路凹凸不平，有的半截已打好了宽宽的水泥路，有的半截还是高棱趄坡的泥土路，车子走至村道尽头，只好又折回，停在一户人家的大门口。时间为下午三点多。其时这户人家已盖好了一面预制板房，三四名泥水匠正在抹墙灰和铺地板砖。人到中年的户主是个个子较为高大的汉子，我站在大门外朝里边望时，看见他正在和颜悦色地跟匠人们说着什么。我一进去就对他说，请问师傅，你们这儿的毛家人住在哪块？他问你打听毛家人干啥呀？我说我是他们的本家，来自前山大南川，我去贵德县城转悠一圈后，顺道来看看，我从没来过这里，也没见过他们。
户主说，我就是呀。亦扎石村里住着的毛姓人现在就只有我们一族，我们兄弟八个，其中有两个如今在黄河北岸的新村里居住，还有两名在县城边的一座村里生活。
他十分热情地将我请进屋内，接下来忙着给我敬烟沏茶，然后就凑到我身边跟我拉呱闲话。他说他有一对儿女，儿子已从江西省某大学毕业，如今在江西工作，自己的老婆留在江西那边照顾儿子的生活。我真傻，竟然不问三七二十一就把跑来跑去帮匠人忙的一位女人当成了他妻子，并且口口声声称呼她为婶子。过了半天，她自己承认不是中年汉子毛生麒的妻子，而是其小姨子，说是过来帮忙做做饭的。毛生麒的女儿也已考入青海大学，在省城西宁上学。毛生麒自称是兄弟伙里的老五，并说自己的父母业已去世。喝过几杯茶，扯了一些闲话后，毛生麒和他的一名侄子领我去侄子家看山后毛氏族谱。我今天真顺利，想啥事就能办成啥事，我心里的那个高兴劲儿简直无以言喻。其侄子家也正在盖新屋。原来村里下来了危房改造项目，每户改造旧屋的人家都能得到六万五千元的危房补助款，这是天大的好事儿呀，有谁不乐意呢？政府部门还拨了专款，给亦扎石村打村巷水泥硬化路，怪不得一路上多遇拉运砂石水泥的汽车。地处村子西头的建筑料场附近，烟尘蔽日，大小车辆一经过那里，就扬起粉尘，眼前一片模糊，远山近野也不再看得那般清晰。在毛生麒侄子家也就是我那远房弟弟家，我花半个小时时间详细查看了一番山后毛氏族谱，并且打开数码相机连续拍了好多张照片。完了从那堂弟家的简易活动板房中走出来。叔叔毛生麒又亲自陪我去村关帝庙转。关帝庙其实就在毛生麒家前面，只隔着一条新打的水泥巷道路。毛生麒家庄廓对面，就是古老的亦扎石城的北城墙，城墙不高，或许因为墙外正好是一条村巷道路，上百年来巷道路面不断升高的缘故吧。古城墙面目老旧，墙皮上爬满了雀儿烟（苔藓），趴在不高的古城墙上朝里边望，那里除了一座久经自然风雨和历史烟雨依旧傲然矗立的关帝庙外，就只剩下村小学校了。据生麒叔叔说学校已撤，村里娃娃们已去别处上学了。也许这跟近些年全国上下撤点并校，集中人力物力资源办学的政策有关。再说以前的亦扎石村有近二百七十户人家，也算是一个较大的村子，如今移民搬迁步伐加快，有些人家迁往黄河北岸的移民新村，也有一些人家远赴海西州的某些城镇，在那里重抹桌子另定菜，开始或农或商的新生活。如今的亦扎石村只剩七十户人家。说小学生人数，还能有多少呢？学校院子里停放着几辆汽车，这算不算鹊巢鸠占？我脑子里起了个挺怪的念头。村民们很少在种庄稼上花心思，再说由于多方面条件限制，种庄稼也不是个好门路，就说村民们广泛种植的燕麦，也只是用来粉猪饲料和牛羊饲料的。村里绝大多数人家都在养殖牛羊，牛多为黄牛，羊也是本地繁育了许多代的尖尾绵羊，肉质鲜美，在远近市场上广受消费者欢迎。叔叔毛生麒说亦扎石是个纯汉族村庄。我一听感觉挺稀奇的，在汉藏回土各民族杂居的贵德县，还能有这么一个纯汉族村子，真是匪夷所思呢。
亦扎石城的西城墙也还保留着一小段，说长度也就数十米而已。跟北边城墙比起来，西边城墙土质颜色较白，而且墙体高大许多。通向亦扎石关帝庙门口的巷道内已打好了水泥路面。巷道口北侧的土城墙根处矗着一块不大的石碑，其上有几行雕刻出来的文字，由于经受了长时间的风雨剥蚀，字迹难免有些模糊，不仔细看还看不真切。最清晰的几个字是“亦扎石古城”，下书“贵德县人民政府”及立碑年月日。亦扎石关帝庙竟然有两座小庙门，门面不大，说不上气派。西边那座庙门内侧墙根处，有一块扁平型的石条，石条上面竖着一块碑面呈黑色文字泛白色的石碑，从上往下横排着的几行字是“青海省省级文物保护单位（楷书），关帝庙（行草），青海省人民政府（楷书），一九八八年九月十五日公布（楷书），贵德县人民政府立（楷书）”。
进门先上台阶，上了十二三级台阶，就是关帝主殿前小广场，上面铺了路砖，看起来光堂平整。叔叔毛生麒说，每年农历正月十五日，这里都要举行盛大的庙会，届时四方八乡的朋友们或乘坐班车，或自驾小汽车来此过会，一时里关帝庙周围人山人海，热闹非凡，光燃放烟花爆竹后留下来的碎纸屑就能在关帝殿前小广场上堆起二十公分厚的一层。这么热闹呀！我情不自禁地赞叹了一声。叔叔说，明年正月十五你必须得来一趟，在这里好好玩两天。我说那当然，这样的好事还能少了我吗？
广场的东西两边是厢房，北边是关帝庙正殿。店门锁着，里边的关帝塑像就难得一睹，我心中多少有些遗憾之感。抬头再看，正殿前廊顶端，一圈高挂着好多牌匾，有善男信女找人精心制作的书法匾额，有表扬信民踊跃捐资修缮庙宇的功德匾，左右两边的墙壁上还绘有壁画。完了再去关帝大殿西侧矗立着的一座店内观赏，店内无神灵塑像，三面墙壁上都绘有神像。据叔叔说该殿所绘为十八什么的神祇。接下来再去菩萨殿和娘娘殿转悠。菩萨殿地基稍高于关帝主殿，位置在关帝大殿正后方。其内墙壁上绘有菩萨神像，壁画历时久远，颜色渐次黯淡且不断脱落，说明过去几十年间村民们的古文物保护意识还是不够强，保护措施和力度也欠缺。娘娘殿进深不多，门口跟屋内对面墙壁间距离最多也就是两三米，墙上绘有娘娘及侍女们的像。娘娘殿跟关帝主殿背靠背，二者是一座整体建筑的不同部分。整座关帝庙内无人看守，也就是说村里无庙官爷，这种现象在别处的村庙里还很少见。关帝庙大门开着，内部各殿殿门除关帝主殿外也都不曾上锁，谁想进去看就进去看。我想顺便拍些殿内壁画，我感觉那些壁画画得特有艺术味儿。可叔叔说最好别拍，别人见了会骂你的。我只好作罢。
如今的亦扎石古城名存实亡，除了北边和西北角的两小段城墙以及关帝古庙外，几乎找不见别的什么遗物。旧时代里用来驻兵以及训练的地方如今已被村民们肢解分割，庄廓院一座紧挨一座，亦扎石古城内彼时彼地的热闹情景就只能靠游客自己去想象了。亦扎石村坐落在一个由北向南渐次倾斜下去的缓坡上，但村内具体地形又有变化。村中有一个口朝正东方的小山湾，小山湾北边和南边坡顶上都有或摩肩接踵或依稀疏离的干打垒庄廓院。许多人家的大门上都挂着锁，其中一部分门锁锈迹斑斑，很显然这些庄廓院里的人已移民搬迁了。物是人去，庄廓院在春风秋雨中默默等待着自家主人的归来，可主人们的心已野，外面的世界好精彩，在外的闯荡更加刺激人心。亦扎石村最高处与最低处的庄廓院垂直落差至少有六七十米。大小不一的庄廓院各抱地势，参差错落，假如站立于东南边山顶上远眺村落，那气势一定很震撼人心。
三
转完关帝庙后走出庙门，放眼朝村庄四周看去，亦扎石村背靠一座高山，山上绿意盈盈，那不是只长石头不生毛草的死山。那山高大威猛，站在她脚下的人们不得不敛声屏气，怀揣十二分的敬意，仰望并崇拜她。山顶处怪石嶙峋，无数微小的石峰造型颇多且奇异有趣。我不知这座石山的名字，可她的宏伟气势跟离之不远的千户大山有得一比。
村子西边，那条水泥硬化路绕村而过，继续延伸进西北边的山沟里，据说是通向另外一座村子。再放眼朝西边和南面望去，感觉眼界顿时开阔，山水沟谷，牛羊庄稼，天上烟云，一切都恰到好处，妙不可言，亦扎石风光无限气象万千。亦扎石真是个好地方，站在村子最高处远眺，左侧沟谷中的尕让乡政府所在地一目了然，还有尕让村背后山梁上江拉林场里的那些青海云杉，如大山肌肤上的毛发，根根直立，成片的林子在红土山坡和山巅上长出一种氛围，长出一种魄力。亦扎石村正南面，地势逐渐低落，人的眼界就更为开阔了。目光越过前面不远处的一架小山，就能看见黄河南面的高大山系，那雄浑磅礴的一列大山就这样默无声息地挺立着，也不知到底挺立了多久。有人会说亦扎石是个拉羊皮不粘草的地方，是兔子都懒得拉屎的地方，可我说，古人是很会观察测算风水的，他们选择这么个地方修筑亦扎石城，并且长年累月地在其内驻兵，守护一方安宁，这不是无知者闹着玩的把戏。
跟黄河及其诸多支流沿岸的那些村落比，亦扎石村缺少树木，能有的只是不多一些青杨树。家家户户的院子里能栽活的也只有杏树、李树、榆树、丁香、玫瑰等的花果树木，如此，多少显得有些单调和冷寂，可这不算什么，亦扎石的原住民们信心满满，他们对自己未来的新生活充满期待。
得出发了，回程中也许多少会有些疲累，可那又算得了什么呢？今天，我以十二分的勇气，游览并近距离接触了一个原本十分陌生的地方，还有幸认识了几位本家，跟我的许多同事和本家亲戚比，我所收获的比他们多到不知哪儿去了。我一脸温馨地跟毛生麒叔叔和那位堂弟告别，几双粗手握了再握，嘱咐话语说了一遍又一遍。叔叔要我在此住一宿，说是要跟我来个彻夜长谈，我只好推辞说自己体弱多病，十数年来滴酒不沾，等下次吧，以后我一定常来。
叔叔和堂弟只好依依不舍地送我离开村子，车子发动之前，叔叔毛生麒一再叮嘱我说，路上走慢点，不用着急，时间还早得很呢！
放心吧，叔叔！我是已开过五六年车的老司机了，这点山路，还不算啥。您请回吧，今天打搅您了，实在抱歉，以后我会再来看您！我心里如此想着。
是啊，拉脊山隧道打通了以后，翻山越岭无须花费过多时间，前山后山来去便捷。时代在飞速向前发展，未来的生活会越来越好，这是毋庸置疑的。我边开着车走边回过头去，看站在巷口频频朝我挥手的堂叔和堂弟。
一霎时感觉脸颊上有泪珠滚落下来。
亦扎石，我会再来看你的，兴许就在不久的将来。你等着我啊！
湟中毛宗胜赞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