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浩波蝴蝶第一二辑

沈浩波:蝴蝶(第一、二辑)

蝴蝶(第一辑)

1

我已习惯

一次次撕去自己

艰难生长出的

斑斓羽翼

露出丑陋的身体

——虫子的本相

2

母亲也曾经

是美丽的

童年时的我

捏着一张二寸的

黑白照片

固执的确信

此后的恨意

是否也来源于

这信念的崩塌

3

近乎偏执的

修改和涂抹

厚厚的漆

仿佛永不脱落

被反复刻画的脸

构成此刻镜中

安静的面容

4

精心打扮的女人

坐在我的对面

露出深深的乳沟

我突然觉得恶心

童年的第一口肥肉

令我呕吐至今

5

三十年了

我一直奋力攀爬

在黑暗中

血水混杂的泥泞里

却怎么也爬不出

母亲那条

长长的产道

6

世界复杂

人心简单

无非是保护自己

和伤害他人

如果你的热情

碰上我的冷漠

仅仅因为

只有在诗中

我才袒露一点内心

7

妻子想再生一个

但我不敢

我怕爱得越多

恨就越少

我深知爱的虚假

和恨的真实

9

那人问道

为何你的诗中

写到母亲

总有一种

残忍的怨?

我却想问母亲

为何在你

做的饭菜中

再也吃不出

当年那种

因爱

带来的香甜

10

当爱消失

当爱消失

当一种爱

彻底消失

更多崭新的爱

和上升的恨

也无法赎回

11

活着是为了

对抗死亡吗?

难怪你

活得那么累

存在是为了

抵制虚无吗?

难怪你

活得那么累

这样想时

觉得自己像

铡刀下的刘胡兰

12

那些年轻人令我羡慕

他们真的可以

迷醉和疯狂

淫贱和颓唐

我没有他们那样

轻盈的小腿和心脏

他们如气球上升

我如卵石下降

并且为自己的下降

找到了神圣的仪式

13我能数遍山上的每一块石头历历在目每一块都像静穆的佛于是就讨厌山里的道士觉得他们过于轻浮14更隐忍更沉默用一把刮刀捅进自己的内心让那些如气球般膨胀的部分干瘪下去这样就能成为一个令自己喜欢的男人了吗?NO更加讨厌15眼前的小女孩令我涌上悲哀就像一个历经世事的衰朽老人躲在暗处为一具年轻的躯体偷偷占卜性格呈阳性情路必坎坷16生命中积淀下来的那些事没有几件经得起回味母亲指着隔壁的门对我说不要吃他们家的饭我们人穷但不能志短这是我第一次为贫穷感到屈辱从此我成了一个穷孩子17当她抱着我的儿子告诉小区里每一个她认识的人她的儿子在北京买了好几套房的时候那种屈辱感再次在我身体里上升用什么才能堵住她炫耀的嘴?18活在记忆中是沧桑活在空白处是青春我痛恨那衰朽和无知迎面却撞上冰冷的铁墙堵在我发狠的内心

19

你有过不少女人

却从未抚摸过

一对令你热爱的乳房

这是你最大的悲哀

也令你猛醒

是否有美丽乳房的女人

都不会爱你

20

唯一有权

鄙夷我的

是我妻子

卖力的扮演

任何角色

能做到最好

包括当一个

柔情蜜意

的好丈夫

因为我

太需要

另外一具

温暖肉体

充当一个

外置的子宫

21

去年错过的

海棠花期

今年又忘了

我已把自己

轻掷给尘埃

22

读《红楼梦》长大的男人

少年时爱恋的女子

一定不会是

丰乳肥臀的类型

等他知道错了

一切已变得太晚

23

死者长眠于黑暗

与蚯蚓相伴

幸存者永失亲人

哭不出声

灭门绝户的浩劫

若是加诸己身

——只轻轻这么一想

已吓得汗毛暴张

我为灾中的人们

写下泣血的诗篇

读得几让自己泪下

我是多么易被感动

可若我事先能知

这些灾难绝对不会

发生在自己身上

还会不会如此动情?

24

你洁白的脖颈上

有浅浅的皱纹

仿佛海浪漫涌上沙滩

留下柔美的曲线

我是一个诗人

可以随时抒情

可是时光飞快的流逝

海浪也会凝结成严冰

终究会变成僵死的蚯蚓

倒毙在冬天的冻土上

25

睡梦中出现的一句诗

醒来后唤起我的记忆

终于想起十六年前

在什么情形下写出

生命中的第一首诗

我记得诗中提到了岛屿

我将它比喻成我的心

其实我并不是很喜欢

那个戴眼镜的女生

却为她写下了

生命中第一首诗

今天在睡梦中

突然出现这样的诗句

“梦孤零零的

海很遥远”

醒来后疯狂翻书

——来自北岛的《和弦》

往事迅速浮现

我本不是文学少年

因为偶然读到此诗

瞬间被它击溃

即使今晨醒来

内心依然松软

26

初恋的小情侣

转回城里上学

直到我读高中

来到她所在的小城

怀着紧张兴奋的心情

等着与她重逢

终于等到她的消息

送信的是她的好友

站在教室门口

等着我出来

城里的女生

扬着漂亮的脖子

白色的裙裾

像童话里的公主

在她面前

我招供似的

嗫嚅着说了几句

转身落荒而逃

来自乡村的学生

衣服太长

裹在比这公主矮半头的

瘦小身躯上

显得那么可笑

回到座位上

脸依然通红

从此再无勇气

去和当年的女生见面

每天晚上恶狠狠的手淫

女主角换成

站在教室门口等我的

明媚得像初春阳光的公主

27

曾经有过最黑暗的时光

没有任何人肯给我一丝光明

当我踉跄着将自个儿拔出

就发誓再也不做一个好孩子

28

总是回忆起

一生中的一顿饭

蹲在椅子上

光着膀子

吃煮得很烂的面条

使劲的喝面汤

一口气吃了三大碗

全身是汗

如被水洗

那叫一个美啊

从此之后

天下再无美食

那面是母亲做的

29

我不爱她吗?

我从来不忍心

让她感到悲伤

30

更小的时候

每天晚上

需摸着她的耳垂才能入睡

31

瘦了

又瘦了

我好像正

一路瘦下去

再没人说我是个胖子

这情形

令我恐惧

我担心

时间这个糙汉

会一巴掌一巴掌的

把我扇回原形

32

看中国队跟卡塔尔踢球

场面那叫一个悲惨

11个踢球的中国人

11只找死的苍蝇

看球的国人如我

郁闷得无言

转天看欧洲杯

俄罗斯熊

被西班牙人

逗成了熊猫

一顿胖揍

我突然就开怀了

原来伟大的民族

都踢不好足球

比如上面那俩

还有美利坚

这想法一冒

把自个儿弄乐了

想想这么多年来

每遇黑暗

我都是这么

把自己营救出来的

33

不是没有值得悲愤的事

在我生命中

实在太多

但我几乎从不会

为自己的私事而悲愤

伟大吗?

呵呵当然不是

我知道为什么

因为我心中有光明

一个对他人冷漠的人

必然将所有温暖

都加诸己身

所以啊

如同火焰

我心中有大光明

34

倾尽全力的

爱一个人

有多难

我把自己煽乎得

内心悲壮

也依然是

白忙一场

35

像一道刀痕

般清晰的

是几年前

少女的呼救

我一直想甩掉

那呼救的声音

“你太天真了

没有谁能

拯救另一个人”

“救你?

为什么?

拿什么救?”

“不过是青春的呓语

说完自己就会忘的”

“你有你的命运

我有我的

各自挣扎去吧”

但我甩不掉

这肉红色的刀痕

敏感的少女

在诗中写道

“浩波浩波救救我”

她在诗中说我

坐在她对面

有温和的笑容

和冷漠的眼神

36

你相信吗

我曾经在泥泞中被人践踏

你最好别相信

这已不重要

你认识的我

穿着耀眼的干净的白T恤

37

我有办法让自己内心苍茫

就有办法让自己内心不苍茫

闲得无聊时我当然内心苍茫

忙得像狗时老子是个年轻战士

38

搞定一个看起来牛逼的家伙太容易了

先是尊重他

处处让他感受到

然后征服他

让他知道你比他牛逼

然后削他

狠狠的削

但打一巴掌一定要

给颗甜枣

这不是我刻意为之

而是事后总结

发现我从来

都是这么干的

那帮傻逼服得

五体投地

有点黑暗是不是

但这一套我从未

用在诗歌上

39

写诗还是要谨慎

一不小心会留下羞耻

读去年的诗

看到自己在写儿时的孤独

真可耻

40

我甚至可以向你们表演一把忍辱负重

41

他对我说出隐私

千叮咛万嘱咐

要我守口如瓶

因为他知道

我嘴大

可他不知道的是

我早已变成

一个沉默的男人

多简单啊

因为拒绝诉说

我把自己锁成冰柜

42

星星在天上闪光

死者的眼帘永垂

幸存者在大地上漫游

做一个无家的浪子

永恒的白昼照耀着他

灵魂出窍的身体

终于给渴望腐朽的内心

找到了匹配的生活

母亲带着她的子宫死去

妻子带着她的怀抱死去

哦,你是仅剩的美人

是天地间浮游的宠儿

43

有时会突然想念南方

如同想念戏子的胸膛

有时会想念那些失去的朋友

他们像死者一样长眠

我和死者之间有神秘的联系

每块墓碑都是一道窄门

我的心是一座加高的坟墓

晴朗的日子我开着除草机

把坟上的杂草一点点削平

光洁的心脏晶莹如红玉

有时我会想念南方的雨水

骷髅在雨水冲刷中睁开温暖的眼睛

44

抱起一只母鹅

揍她丰满的臀

让她飞翔

像圣洁的天鹅

令人落泪

再给我

最后一块墓碑

沉重的巨石

压住夏天的绿意

季节就立刻

变成令我迷恋的

秋日

当天鹅在无边的秋日飞翔

我爱的女人

寂寞的躺在中年的床单上

45

在灰色的城市

不再想念白云

只是依然试图

去写明亮的诗

我以为心中装满巨石

它们不过是朵朵白云

随雨气上升

随落日消失

46

没有女人肯抚摸我的身体

每一句诗都长出疯狗的嘴唇

47

那女人在我背后轻轻说

“我会一辈子做你

最忠诚的读者”

吓得我“傲”一声尖叫

从此一刀两断

至今无有往来

世上最恐怖的事

就是一个女人

不但要你的身

还要你的心

不但要你的心

还想知你的魂

我看到那女人心中

长出了一根小小的鸡巴

她想让我

魂儿里那张长胡子的嘴

为她口交

48

我刚一操琴

那傻逼就说

巍巍乎高山

高你妈

老子重弹

我刚一操琴

那傻逼又说

滔滔乎流水

流你妈

老子砸琴

剁手

49

赐我精血的

是父亲

生下我身的

是母亲

温暖我心的

是妻子

埋葬我青春的

是儿子

他还等着将来

再埋我一次

这令我恨得

直咬牙

等着吧

我定会忍到那一天

给你娶个后妈

和你儿子一样大

50

是天空的乳罩

是大地的尸衣

是被做成坎肩前

的那只绵羊

是被A片导演借用前

的护士服

是被精液玷污前

的小内裤

是抽筋时候的大脑

是杭州女人的皮肤

穿白衣骑白马的少年

我最讨厌的生物

时间会将他抹黑、剁碎

拉出去喂狗

51

蝴蝶从蛹中飞出

美丽得无法形容

我从你的子宫爬出

依然是血糊糊的一坨肉虫

52

有一天

当你去世

我当然会如同

天下的孝子

守着你

热腾腾的出炉

我会感到悲伤吗?

我经常这么问自己

我会有多悲伤?

也许不会太悲伤吧

那时的人生

什么样的沧桑

没有历经

今天又念及此

突然恐慌得

抖动如筛糠

我看到永失子宫的人

像一只瞎眼的蝙蝠

挂在无边无际的世上

蝴蝶(第二辑)

1、

我曾经从泥土里一块一块摸出他的白骨就像在麻将桌上做的那样但却不可能,将这副凌乱的散发着臭泥味道的骨牌胡成一段完整的人生

将一枚小小的碎骨轻轻掷入陶罐手法灵巧,推出一张“东风”他是风中的人甚至不是记忆中的他是虚拟的人在空无一物的历史中存在

我和他之间站着另一个男人瘦小、暴躁,如同公鸡般热爱鸣叫像一条模糊的黑线,活了60多年我了解这个称做父亲的男人如同了解一条浅浅的水沟

但我永远不能了解你即使现在,用掌心噙着你的白骨试图感受新鲜的血肉覆盖于其上的温度因为不可知,你成为一片虚无的大海但父亲依然死死的拴在你的小腿上如同一根黑线

黑线的另一头死死拴着我拴着我的灵魂和目光无知和迷惘这就是你和我之间关系的全部吗这就是我所必然经过或者虽然不能经过但却必然是属于我的历史百科全书吗?

为何书中空无一字?包括你在内,所有的祖先都不再拥有墓碑他们的坟墓被历史夷平你的坟前惟有杂草我曾经在恶梦中梦见身后墓碑生长如密密麻麻的手臂,黑色丛林敞开大门呼唤我进入

醒来后大汗淋漓我没有在任何一块墓碑上刻上我作为子孙者的名字你、你们在黑暗中的大声嘶叫对我将毫无效果我不属于你们,我不属于你们黑暗面孔中的一员我们不是一支试图抵达绝望终点的军队即使我们同样是被命运围困的猎物

也不应该是拴成一串的滑稽的蚱蜢我不属于你们,我的容貌与你们豪无关系它来自一万个乃至一亿个神秘的,彼此无关的,主动离我而去的家族它来自风的砍斫,水的洗礼,时光的抽打,欲望的律令——它来自宇宙的孤独与寂静

是啊,我有时会想起你们,黑暗中的队列因为宇宙过于寂静我的鸣叫没有和应我有时会渴望被拥抱当我像耐心的伐木工人砍断了所有伸向我的温暖的臂膀

2、

两个人,走在大堤上,身后黄色的纸钱渐渐燃烧成灰烬。有一片飞上了暗淡的天幕眨着冷眼,凝望着一前一后的,两个人他们渐渐走远,成为两个小黑点,冰冷的空气将他们区隔成,一米的距离。一米的空缺,一米的深情,一米的血液被凝固,一米的夜色

我从遥远的时间之外看着他们。他在后面父亲在前面。他们刚刚将另一个男人的骨头擦拭干净,封入一个很轻的陶罐,重新埋葬他们在行走,月光在摇晃,如同时间中的一杯洗刷记忆的水,试图照亮他在彼时沉默的容颜试图确证,他是真实的,因此父亲是真实的,因此

那堆白骨是真实的,那堆白骨支撑过的身体曾经是真实的,那身体历经的岁月,岁月中的枪火枪火中空洞的眼神是真实的。疯狂和荒谬,饿殍遍野的平原是真实的,每一次活下来的微笑和最后的不得不的,死亡是真实的,因此父亲是真实的,父亲的瘦弱、狂躁和悲哀是真实的——因此我是真实的

我从遥远的时间之外看着跟随在父亲身后的那个他看着他头颅上扛着的黝黑而沉重的空气太可笑了,这是谁的恶作剧,将他塑造成这副心事重重的鬼模样,如同一个滑稽戏演员,踩上了事先安排好的香蕉皮,一头跌下舞台,他本来是在虚构的剧情之中,但是疼痛和悲哀,却比真实中的更为强烈

他栽进了那曾经分娩他的时间产道,摸索着被偶然虚构出来的历史,在硝烟中长出拉杂的胡子饥饿死死摁住他的身高,革命的热情令他热血沸腾利令智昏,不断的逃亡与挣扎,起立又坐下,白花花的尸体堆积在他宽大的额头,形成沟壑与深渊。天空之下舞台之上,群星闪耀,聚焦在一个小丑含辛茹苦的内心

这一幕喜剧令我哈哈大笑,不忍卒看而父亲仍然行走在他的前面,在越来越黑的夜色中步履飘忽,像一个从过去时代飘来的鬼魂一米的距离,一米的绳索,锁住他的挣扎他乖乖跟着,带着仇恨,走进父亲的浓黑的心一块墨迹大小的废墟,被摧毁的青春蜷缩如蚯蚓

看着那两个缓慢的,在苏北平原上挪动的黑点看着那已死的灵魂和被拘役的灵魂,行走在满地白骨的巨大囚笼之中,我突然感到紧张和不安他们向哪里走?要走到何时?如果他们永远走在这片巨大的漆黑之中,那么我为何在此?我为何如此宁静的啜饮咖啡,如同一只孤单的蝴蝶

亲吻花蜜。我为何飘荡?我为何没有溺死在阿姆斯特丹的河流上,永日嗅着郁金香的芬芳?我为何没有在西藏的山洞不饮不食,寻求已失去的真谛?我为何没有被克格勃黑洞洞的枪口瞄准?巴西女人丰腴的腹部,可以装下整个宇宙我为何不是安眠于其上的黑瘦男子?

我为何仍在飘荡,在音乐悠扬的寂寞咖啡馆独自发出吃吃的笑声。我敢保证唱片里的声音属于一个睡过无数糙娘们儿的老黑鬼连淫荡都那么宽阔;连欢乐都那么深沉。他们是被小白脸的上帝诅咒过的人种。他不是我的祖父,血液决定灵魂,我必将与我的祖先毫无区别

3、

祖父,你是战乱和动荡之子你出生的时候,国破山河在你成长的时候,白骨露于野你死亡的时候,人民如刍狗但是这一切与你有什么关系生存便是宗教,活完然后死去

祖父,我从未见过你因此也就没有见过你的时代读遍了天下的史书没有一页记载过你是如何活下来的他们说你有一双簸箕般大手这令我羞愧自己的双手纤小如女人

祖父,我从未见过你因此你是臻于完美的农夫你娶了一个矮小的女人,生下我矮小的父亲他是暴力和谎言之子他出生的时候,白骨露于野他成长的时候,人民如刍狗

他死去的时候,哦,他尚未死去现在仍然深陷于我家的沙发目光浑浊,盯着电视屏幕每天都是如此,我觉得他还能活很久你能相信吗?他曾经有过信仰你能相信吗?他当过国家干部

有一天,在我家的饭桌上他突然高兴的笑出声来说,“真没想到能过上这样的日子”我问他什么样的日子他说——“天天有肉吃”哦,祖父,你也没曾想到

你的儿子,会过上这样的日子吧现在,他像一尊佛,在房间里搬动自己的身体转一圈,回到自己的龛位——沙发转一圈,回到自己的乐土——床祖父,请睁开你被泥土覆盖的眼睛看着你最宠爱的小儿子

你会为他感到高兴吗?可是为何我如此悲伤?有人说,如果祖父死得早,会转世为自己的孙子重新目睹儿子的成长。那么父亲将是我们共同的儿子。你凝望他的成长我凝望他的衰老。我们经历着一分为二的疼痛

他曾经像一只狂乱的狗有人在他的头脑中种植信仰的锌片命令他吠叫、舞蹈,他曾经无比欢乐拖着饥饿的身躯。一夜之间,锌片猛然抽离有人告诉他:你是有罪的!他开始颤栗,躲藏,夹住自己肮脏的尾巴

只在自己的窝里咆哮。我摩挲着他被耳光抽得扁平的脸庞,当他开始往南耳光命令他往北;当他开始遗忘耳光命令他想起;当他开始怀疑,耳光命令他相信当他开始相信,一记又一记洪亮的耳光,将他从一只狗直接抽成一个老人——天天有肉吃的老人

4、

上帝为女人发明了种荡妇的姿态没有一种属于我的母亲上帝为男人发明了种小丑的姿态每一种都属于我的父亲我是虚伪、紧张、不甘和简陋、怯懦、绝望交媾的产物

我曾经以为,我的出生是一种偶然偶然的月光使我受孕,我依然只是浮游于天地间的那一粒细胞,最初的茫然的,静静等待注入生机的一条小命我出生的那一年,天崩地陷,24万条人命埋葬于地震的废墟。而我出生,哭泣,并不是

为了他们。一个时代突然结束,另一个时代刚刚开始,我将在其中学会爬行。但这一切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只是偶然,降落尘埃掸了掸灰尘,就站了起来;刚刚站起来就学会用悲悯的目光,审视那将我抱出子宫的一男一女。我跟他们有什么关系?我只是

感应到风的声音,水流的呼吸,静静的等待注入生机的一条小命。我只是一粒细胞从遥远的前世投掷到今天,我试图寻觅那一把将我扔出的棒球手,我是他的传承他的兄弟、他的儿子,我是他对自己的再次确认直到有一天,我长出满头白发,每一根

的发稍,都散发出谎言的味道。这味道和父亲头上的,母亲头上的,完全一样我这才知道,我仍然在他们紧紧拥抱着的怀里沉浸在他们和我共同的时代。我看见我的头颅漂浮在水上,我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充满邪恶父亲的邪恶、母亲的邪恶,我的邪恶

我不可避免的活成今日之我。死亡和罪恶比以往任何时代更深的覆盖我的嘴唇,直到从牙齿里长出苔藓,从喉咙里吐出灰烬,从肠胃里反刍出食人之鱼。我静静的,听着咖啡馆里隔壁桌上传来的闲谈声音,西装革履的几位操着冷静而干燥的普通话——如同出自我的口腔

他们聊起宗教和生命。一个说,“死去的其实都是应该死去的,都是前世的业报,此时一把收走,有的得到往生,有的降入地狱。”他在讲述,今年发生的一场大地震,夺走了十万人命。另一个在说,释迦牟尼早就有过预言,未来佛在中土。他们的声音在漂浮如同我的头颅在邪恶的深渊中漂浮,连空气中的

每一颗中子都是邪恶的。我非常疲倦,试图睁开眼睛,但在一片浓黑之中,即使有一颗子弹,击爆我的眼球也不可能,弹射出碎片似的星光。我本是一只畸形的怪兽,不幸获得了思想,就像病毒侵入导致的变异,从此面目模糊。如果时代没有奔跑我仍然只是我的祖父,活着就是为了死去,倒也干净利落

上帝为女人发明了种荡妇的姿态没有一种属于我的母亲所以她至今仍在挣扎——通过我上帝为男人发明了种小丑的姿态每一种都属于我的父亲但他终于停止了搏斗——望向我

5、

一个女人鼓舞着臀部从我身边走过。另一个女人裹着冰冷的风衣走入来到这里,为了脱下风衣的黑,露出身肢柔软的浅黄她们的共同点在于:都穿着裤子。但她们心里都没穿求偶的味道比咖啡和茶碱更加强烈。但与我无关,我像一头餍足的兽,埋着沉重的头

另一个我飞翔而出,迷失在时空交错的网格独奕的老僧伸出枯黄的手指,试图将我粘死在他的棋局。我闪身飞出,寻找来时之路我看到耸立云霄的三棵水杉,少年攀缘而上我看到怀孕的母狗,拖着肥大的肚子奔跑着想回到家中,可是木门禁闭,棍棒如

暴政,暴政如雨。它在血泊中,肝脑涂地一尸多命。木门之内,孩子的泪水滚落哀嚎渐渐停息。这是他第一次感受暴力并为自己的怯懦而羞耻。施暴者是同族的长辈原本都是善良的农夫,他们高亢的激情不可遏制一只狗发了狂,政府号召——所有的狗都有罪

我看到黑瘦的女人,痛苦的呻吟,张开双腿从血红的深井中拔出一个黑乎乎的头颅我看到无数的深井,无数的头颅,一直绵延到铜镜的最深处,一万次的叠加,形成幽深的隧道我和我的祖先,同时被繁殖而出,一排湿漉漉的黑色的鸟,蹲在一根漫长的电线上,静穆无声

我从祖父的病床边缘掠过,致命的疼痛令他的嘶叫惨烈如夜嚎之枭,一剂杜冷丁就可以让他活下来,可是没有。我看到父亲仓皇的眼神和发软的双膝。我无奈的飞离,不忍目睹最后的死亡。我看到母亲穿着宽大的军服,左手持手电,右手擎步枪,率领女子民兵潜伏在稻草堆中,突然冲出,黄色的光芒照耀着

两具精光的身体,那女子是地主的女儿,阶级敌人企图勾引公社的干部,男子啊啊的滚爬,从此他的人生和性器瘫软如泥。捉奸成功,粉碎阴谋成功,少女时代的母亲,洋溢着革命浪漫主义的春风;我看到父亲出现在一个巨大容器般的广场,无数通红的小脸中,父亲的那一张脆弱如树叶,在风中簌簌颤栗的树叶,所有的叶片向上翻卷,转瞬被灼烧得枯黄

我飞越这些不属于我的岁月,冰冷的空气如同血液流入我的身体。我从慌乱中返回,在已然错乱的时空中寻找那些,我爱过的女人。一个女人,敞开胸怀沐浴于恒河之水,她是我最早厌倦的女人,如今已皈依宗教,再也不能辨认我的容貌;二个女人,拖着一儿一女,走在香港的大街,她嫁给了一个富商

三个女人,皱纹已深,在枯寂的房间对着我的照片发出诅咒的声音;四个女人,丈夫轻抚着她的身体看到我飞过,她眼中腾起一丝羞涩,随即归于平静我曾经爱上这些面容冷漠的女人,饥渴难耐的,挖掘她们身体深处的热情。我想在她们中间寻找一个崭新的母亲一个、两个、或者无数个母亲,献出我全部的爱和内心的无助

可是我终究一一逃离,可是我终究,被她们一一抛弃我不停的飞落,然后离开,找不到来的方向,也找不到去的方向。我看到年轻的父亲剧烈的殴打母亲,我看到深恨的母亲用讥诮之鞭,抽打衰朽的父亲。我感到恐惧我继续飞行,我渴望一个伟大的女人,她将帮助我,成为我自己梦想中的父亲。我不断飞翔,大河仍在奔腾,雪山正在消融

时光错落如刀,人类密密匝匝的降落其间,永不停息我看到地球彼侧,老黑奴的子孙,举起透明的巨大如船的鸡尾酒杯发表就职总统的演说我看到梦想还在延伸,我看到冤死于铁幕大海的漆黑幽灵我看到骄傲的头角自草丛中上升,岁月之锋不能将其抹平我看到一只白色的蝴蝶,挥动纤细的双翼,永日飞翔

《诗网刊》中国新世纪先锋诗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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