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illwhatsoeverstarthatguidesmymoving,
Pointsonmegraciouslywithfairaspect”
——W.Shakespeare:《Thesonnets》xxvl
目录:
Patientia:哈德良的回忆
许佩里翁的告别,或致荷尔德林
哀歌
恩培多克勒斯之死
四月,或百合颂
夜,拼写的
Following
Therising
月蚀,或一个迦太基的正午
陨落
解放的陶勒斯
苦丁香
人鱼
Illumination:受难之光,或致兰波
离歌
另一种剧幕
预感
城邦的赞美
忆江南
海
我们的,那只天鹅
无人的告解
名字
一个人的士师记
火
新生
凝固
父子情
Imagination
永远
五叔
纪念日
幻象
太多,又太少的纪念
扶贫赋
城:嘉陵江畔随想
雪,或一首沪上的挽歌
《Patientia:哈德良的回忆》
此刻,雅席岛的晚风洁净着夜晚,
记忆伸向不再疼痛的空白,
星光在更远处,沉没又浮出,
——这些生命中微薄
但坚硬的力量,抵抗着即将来临的裁决。
但夜色终究不侍安慰,
如这新生入口,没有希望的叹息。
在这迷雾般扩散巨大的沉默里,
我任遗忘擦亮命运重回的津渡,
任时间在未来,嘲讽着荣誉柱上曾经的加冕。
或许生命,就是一场不断褪去的仪式,
此生艰难堆砌的自由,终究
只是不断接纳,那些注定无法寻回的迁延。
权力至高的戒指,乞灵不朽的祭坛,
生命尾音的判词里,我们也会是那凡人一道
将自己高高献祭的人。
是的,我身处安托尼乌斯时代:
一段史家神圣的编年。
年轻的血性,曾让我信奉荣耀的手心
不必贴合一段占星学的纹理。可是
御座前旷日而倾斜的攀爬最终点燃了
我在另一个姓氏,没有血脉的寻龙记。
因为我的先辈羸弱,伊比利亚古朴的德性
无法安顿库麦海岸金枝重燃的梦境。
伊达里卡内陆的干旱生育了我,
但爱琴海湿润的港湾,哺育了我的灵魂。
我渴望信天翁般自由的追逐,但罗马:
这存在坚硬的城垛已将我的宿命围困。
我暗自承受,在起身微弱的年代,
过早穿上权力哲学,那阴冷而实用的铠甲。
我只是奴役着自己,努力避开政治人性易坠的悬崖,
在德性古老的金字塔前,我放大着
每一个平凡人性,枝头微显的甘甜。
是的,为了遮蔽图拉真疑虑而暴烈的冠冕,
这顺服的技艺,掩盖了我内心缪斯的翅膀
无论多么强烈的震颤。
只是,当姻缘露水恰时的溅撒,
当悲剧诗人迪普尼那遥远式微的召唤,
在希腊黄金被洗劫的灵魂深处,我终于
难挡阿波罗哭泣浓密的柏树,酒神
那醉眼沉迷的少年。在权力终归的岁月里,
我们分享爱欲大理石般赤裸透亮的身躯,
白头翁遍布的坡地,我们吹奏起
牧羊人古老的横笛。肃剧神话可怖的结尾
我们早已遗忘,任那些不眠之夜拨弄着忧郁的里拉琴。
可是,那些水中升起的泡沫
终要归还向水,也许,瞬息的美好
早已被时间预判,如肃剧律令那难以逾越的高加索山。
如今的我们,只能借梦境永隔的记忆
重回那片亚洲神秘的腹地,
凝听灵魂深处,愁绪细微的咏叹。
我一生的隐喻,或许止于
一场没有终止的建城。我加剧了一套
提升骑士阶层和自由奴规则运转的自治,
随即,奔赴帝国更开阔的疆土。
战争,不再是必经的仕途和灵魂的操练,
它更应缔属于“保全性命”:
这并非高贵,但绝不低微的道德律。
罗马城依旧恢廓而封闭,元老院依旧是
权欲永恒的环形剧场,可我也并非尼禄,卡里古拉式的
权力艺术的角斗士。伟大,
是一个太危险的字眼,将我们一代代推向
诸神难测的角力,和智慧无法抵达的虚空。
我的灵魂只求一场无遮蔽的,没有死生的竞技,
只求在陆地,海洋,天空的三元素中
自由往来的探寻。我创建了那么多
配享永恒的城圯,用命名的嬉戏,告慰友爱
和希腊世界残存的遗迹。
然而,我的一生注定只是一段尤里西斯
孓然的漂泊。权力,曾夺走我真实的姓氏,
带着一种更深的复仇,我也背叛了后人:
子嗣的过继,只是我导演的一场希腊式的乱伦剧。
如今我触摸这生命尽头的岩壁,明白
那些烟消的爱恨,都会是我们
将自己献给时代命运的燔祭。
是的,一代人的戏剧,只是为了净化另一代人
那些永不会驱散的迷茫。而我们都不会是胜利者,
如同我不曾料想传嗣的早逝,如同
权力太高贵的护甲,却无法庇护自己太平凡的恋情。
我也并非有意留下一段和平的赞誉,
那些对未来潜移默化的官僚建制
或许会装饰统治简短的页码,但历史从属于
一段更高的扬弃的辩证法,
当我留给身后一段哲人王年轻的理想,
那斯多葛哲学太自制的双刃剑,却从内部
劈开了帝国喜剧演员般的头颅。
这场宽容和纵容的精神治理的背反,我们终会明白:
统御太艰难的拨动,不过是古老轮回
又一场太轻易的自转。
是的,我正接纳这全部的失败,
这场神义必经的历练,无需忏悔,
也不可试探。如今,我已淡泊身后的史判,
只有诸神配享不朽。那些死后的封圣
不过再次验证了人类太根深的,有关荣誉的惧怕。
只因太多死亡般被抛的无名,但是
谁又能否认整个历史的劫难
不就是一段太封闭的,虚空中的抛掷?
是的,一切都会消散。亚历山大美好的典籍
会在战火中丧失,我灵魂终归的希腊
也已断壁残垣,那奉给神坛的水样的少年
也终将回到水的衣冠冢......
今夜,一切都在经过,我似乎又闻到海风
粗砺的味道,看见那一生不曾起航的三桅船——
爱人啊,你是否在这水中年轻地翻滚,
是否这水下的呼吸,会是我们重回贫困,但不再失散的起点?
——只是,此刻,我已无法辨认,只是,
那迷雾微弱的回答,我,已无法听见......。
《许佩里翁的告别,或致荷尔德林》
离开帕柔斯空旷的山岗,阿提卡
淹没于身后硝烟未尽的海岸线,那些精神战场
早已焚毁搁浅的沉船,再也无法借我以希望的船桨,
无法渡我,驶离这梦境与现实的冬天。
桃金娘树下平抚的哭泣,恩底弥翁
永恒的月之睡眠,那些自然永恒的至乐,
如今只剩下不会干透的玫瑰间的露水,只剩下
环绕寂静的清风,和月光依稀的坟冢。
我似乎又听到那些童年熟悉的呼哨声,
闻到蒂奥玛山间热汗追逐的香草味。那时,
珍珠在我们额头至柔地闪光,爱与恨在风中
没有敌意的消损,而灵与肉,没有限度的结合。
只有理性缺失的象形文字,而我们心中
无畏的多臂巨人,曾怎样攀登向众神之父的城堡。
——那些岁月远逝的和平,是我生命中
再也无法响起的,浆果与流水辗转的牧歌。
故乡与父辈的驱除,至高者自我达成的
一场动力因,是谁将我生命中纯粹有序的数列
拆散进这城邦里拥堵踌躇的四元素。
孤独,如至善借来的阴影,我们被人群割伤的
新鲜而锋利的切面。我们并非渴求愈合,
只是为了成全灵魂太完美的空缺,为了
一场必经的命运默示的冬天——
那爱与友爱的火种,至高者轮回的分有和皈依,
贫乏时代的人们,我们终会在哪里
如两个饥饿的硬币再次滚烫地相遇?
这相逢如夜晚般深邃,也如黎明般易碎,
只因自然那太柔滑而无法锯齿的圆弧,——请原谅
这灵魂未历的重负与恩典,只是,
当那狂野来临如旷野的召唤,当情欲——
这命运施加给我们那阿基留斯致命的脚踵。
——“因为神圣必须生成”,正如太迅急的分裂,
正如爱欲捷足的相遇和离别。蒂奥玛——
还记得么,那些初遇时星光缀满的树林,
那些将彼此穿透的,再也无法混浊的山间呼吸......
那时,我喝着你从高处倾倒拯救的大水,
无法填满的心,总如达娜登永远无法盛满的漏壶。
噢,我们相爱,且不识得岁月,我们飞遁的天鹅之歌
缓和着太阳太神圣而严肃的至乐。——如今,
我终于体味到身后那荣誉消失而漫长的海岸线,
体味那船舷必然的毁损,和被死亡一次次卷起
又抛回此岸的寂灭。为何要跨越这无知的健全,为何
用战争与和平,淬取我们灵魂太高贵的质料?
可是一切都是太清的膨胀与发酵,如王冠上
太耀眼的金片,如依西斯权杖达致暴烈的虚无。
——如今我孤独面对这飞来的噩耗,远离灵魂
今生的另一半,站立成为那永远无法对视的双子星座。
这珍珠破碎了,我终于明白那太整全的至乐
凡人无法担当。远去了,我的故乡,我注定
无法回到的希腊,从此越过你温润的养育,
你头顶达致无上自由的立法。虽然一切都会消散,
如帕特农神庙断裂的柱石,和萧瑟的卫城门,而哲学——
那不朽的对话和宴饮,也会在吕克昂学园残旧的石板路上
辗转湮灭。而我们注定是这贫乏时代的祭司,
被爱欲逐向野蛮的悲伤的少年,——只是,我们要相信:
这太阳下永恒的编织,这再也不会止息的阿波罗的爱抚,
这逻格斯一切的起点,和复归的终点……如今,
我身处故乡以北,身处“此在”这片重新步入喑哑的焦土,
任记忆斟满无法悲恸的忘川。尽管偶尔,会有古代壮丽的火种
点燃灵魂仅存的麦穗,这拯救的木板,曾将我们独自支撑在海上。
闭上眼,又看到那刻在水中的名字,那命名万物
复又消失的不朽的嬉戏,我多想追逐你湛蓝的歌唱,如朱庇特
有翼飞翔的雄鹰。在这塔楼动静如一的星空下,
我们要相信穷困的人不会再受冻,那不可修复的灵魂,也将不可摧毁。
《哀歌》
——赠同一天生日的杨戈、倪苏玥
这预示已太晚:仙女座的微光,和木星暗淡的红斑。
十二宫示意着命运晦暗不明的黄道。三星连线的夹角,
一道阴影正穿过头顶无法触摸的云图。
——但我相信,这会是穿过萨吐恩铅色笼罩的夜晚,权力:
那厄洛斯般盲目的箭头,正射向怎样辉煌的起点,和终点。
爵位和光荣的姓氏,尘世的朽与不朽,我们终将擦亮
那盏装满薄饼和葡萄酒的杯爵,而荣誉碎裂的盔甲,会埋葬向:
时间之外,一块三月紫罗兰般不会衰朽的墓园。
这将是一段赴死的前像,如那个带着绝望冲进
尼德兰铁蹄的少年,如今我终于醒悟他死鸟般年轻的尸体
正溢满早年,自己一段无需擦亮的灵魂。御座前
早已堆放的柴堆,被诓骗走向政治暗算的木马计,
是谁在编织这哀戚吐纳的蛛网,转动伊克西翁
僭越受罚的火轮盘?我知道,自己原本不属于政治——
一场有限性的剧幕,在七行星光芒不定的晴雨表中
等待注定的鸡啼,和彼得预言中的背叛。我的灵魂只是一座
被围困的波希米亚城,只是因为自由:圣母的荣光下
一只早已暗藏的金牛犊。而战争,并不止于
陆地与海洋的平衡术,杀伐是一种修炼,如卡德摩斯
试炼的龙毒牙,早已拔除道德的蒺藜,和含泪沉默的十字架。
我始终质疑统治是一类古老的序列,或从属于族脉岩层
分布的深度,和厚度。只因我的灵魂太肃穆,如顽石。
而廷臣如沙尘,精神的硬化并不减轻政治海水的风化,
只有欲望才是最后的防线,恐惧是最稳妥的基石。
那太纯粹的光芒,只存在于不曾毁减的艺术,从属于
最后审判的殿堂。而今,我终于看清这已然的宣判,
叛国,这艺术古老的命运,早已越过占星学的轮盘,如一段肃剧
必然的结尾,如自由海洋,及其永不会翦除的敌人。
太晚了,来临的预示。历史的坐骑注定将越过卢比孔河,挥剑
斩断我此生的爱欲之结,而它,也将迎来身后崭新的“战争与和平法”。
而我终将回到另一段爱欲永生墓下,在蘸着胸前滴血的月桂旁,
在复仇女神再也无法抵近的,幽暗的火里,“黑夜,会掩护着我们”。
*此诗取材自席勒历史剧《华伦斯坦》三部曲及史撰《三十年战争史》。
《恩培多克勒斯之死》
断裂的柱廊。诸神燃起祭坛。沉积云间
海风捎来的悼词。千人会议上的喧嚣早已散尽,
放逐的三桅船边,一块陶片背后搁浅着模糊的姓名。
林荫路上神圣的建制,那举起又放下的
治愈者的蛇杖,谁仍记得广场前荒废的演说辞,
记得海风清扫过荣誉殿前,没有背叛的遗嘱。
政制如黑铁,如浇向头顶的朗姆酒。
公共法庭前轮换着爱欲纷争,——只因世界从属于战争,
从属于阿尔忒弥斯神庙前,高高掷起的骰子。
智慧的海风也曾将我抛入一段孤独的脚本:四元素寻找创造者
没有终止的剧幕。可我依然闻到不会干透的
黄金帛片的味道,寻找着爱欲止战的终点,和起点,那不会流转的诸世纪。
再一步,就是埃特纳山巅的沉寂,就是泪水浸泡着的
更广阔的死亡,让我痛饮这勒特河般炙热的遗忘,拥抱
这火的侍奉:我把理性送还亘古的源头,把爱欲送还给城邦。
《四月,或百合颂》
1
曙光的四月,是阿尔戈
不会掉转的船头。
握着的手心,荫满身后
融川未久的冬日。清露滚动,
绛红色的花序,无声转动
阶梯的线型
和建筑学的圆规。
脚步微喘,夜的微尘
借我们揉眼。空气的干涩
如一道阴性的药补。
半山晨练的双臂
打开无需纪年的青春。
收讯一则灾变,然此刻
故乡似异乡。平静
如无需绽放的花蕾。仅愿
那些被掩埋的
都如克里特岛烟雾散尽的晨白。
——我们终会被遗忘,
在百合独自盛开的石壁上。
初登山顶,观望台点亮
小城苑景。老歌
回荡在钢筋丛林的街巷,
记忆出笼的热气
如儿时收藏又丢失的连环画。
而此刻,我们是否也一起寻找
并将它们翻看?
2
“四月并非最残忍的一个月”。
沿路而行,铜红色的崖壁
揭开小城矿业史的活版。绿色
独自绽放天然的“矿藏”,
有一种丰富无需盆栽(如百合,
在圣子肋骨间,滴落无声)。
空气洗净,路旁探出花枝,
“这是三角梅”,那橙红的花心
正当最好的季节。如最好季节的你。
它又名“九重葛”:在一首《八月》的残忍之诗里
我曾提及的,如今似一道破冰而来的隐喻。
而亲爱的,那划向赫勒斯滂陀
阻隔之海的手,如今,愿为你摘一朵,摘下它,
如摘下不会熄灭的赫洛的灯塔。
3
塞纳河溢满,四月,
洗去灰发的书拉密。
观景台折向山顶,
工业园烟囱
标识自然的溃败,山中打坐的寂静
从禅心苏醒,而我们说起爱情:
虎皮兰的夜晚,寻梦人岸边
那溺毙的尸体
被艾奥罗斯的季风送还。
如攀上榆树的葡萄藤,谁放下
躲避爱欲捷足的木弓,
为我戴上松针的冠。
也曾为狄安娜的猎枪刺透,或如
血光中屈颈的潜水鸟,——谁
递来朝阳下百合的清露,
发间闪耀着冬日之雪的
第一抹破晓——
群山筑巢,不明的泥流漫向一条
宿命铺就的铁轨,而太阳
赤红悬挂在西海上,那里,
所有不在的人终会相聚么?
而我们,要相信那不在尘世开放的
不会枯萎的花蕊,当望见彼此
再次绿如枝叶的心,带着百合般微苦
但穿过夜色而来的甘味——
《夜,拼写的》
暮色沉落的沙上,我们写向下的地址。
解除,才能进入绵延之维的山坳,在
这片倒空之海。胚芽绿了。心,踏过
罂粟般凋谢的极光和伽倪墨得斯苍白
的水罐,当蜜在水下,而光行在水面。
这时候我们才举起那朽毁的蛇杖,让
一阵滚烫的铁锈烙入我们之上的黑色
冠宇。风,哀戚地塌陷。冰冷的梦之
额骨,我们绘无相之山的环形,绘出
那片葵色的山间槐树间,结满的月食
和无名的食月者。这时候,夜的蜂鸟
才借我们汲取甜,晦涩的刀刃才刮向
皮肤下,岁月苦的陶纹,发,才奉给
那明亮的塔尖,我们缠白纱布的手指
就数着远方:最远的星,和它们最暗
的花环。“所有注定了谦卑和谦卑的
人啊”,还记得么:一同罹难的我们
曾将自己怎样放逐在群鲨捕猎的海上。
《Following》
“亮光近乎黑暗”《约伯记》17:12
出发的时候,你为我燃起一抹潘密娜
秀发里的火,这夜后的女儿
是比命运女神更少的
令我们活下去的姐妹。沿路
洒满褚蓝色的灰,它是用夜点亮。
你递来一双晦暗的手,我抓着它
攀爬一座通往至高天的塔。
你不时回头唤我,操着那破碎之舌的口音,
而我沿着你塌陷的胸骨
抬头望见指引我们的十二宫特有的零点……
后来欧西斯来了,这流浪者的引路人,
他送给我们水仙的倒影,我们用它
架起一座桥,奔跑着通往乞怜者之城:
你指给我看爱奥尼亚碧蓝的穹顶,
我为你搜集那赭红色无声划落的净火
和落叶般的哀鸣声……我想
你就是这样穿越一切来到这近旁,——我想
我就是这样追逐你落入一道黑暗的光轨
向那永不坠落的时辰——
*悼念海子逝世二十四周年。
《Therising》
现在,让我走向你的缺席,
将憎恶的面具压进智慧般易融的身躯,
并成为这恐惧更深的底色。让我
随你砌进这命运严酷的基石
(毁灭的嬉戏),为了存在天秤上
更等量的正义——
在那高高垂直的峭壁上
曾嵌刻着你灵魂太锋利的谱列
和那损毁的微笑。这微笑是一道补足,
如更深的残忍划破生命柔软的绵恒。
曾经,你随他们喝下
命运分享的葡萄酒,那浮起的
太明亮的酒光,——如今
我随你看到亮光处的战栗
和战栗的灵魂杠杆上,颠簸苦痛的双面人。
现在就随我记录下这面具、丑角
和身份之死——
让缺席处的背光更彻底地曝光,
向道德之软,和律法严硬的正义的戮害。
现在,就让古老的究问
和智慧的碘酒,如烟雾般散进
虚无易碎的荒野,让至恶
重新占据价值无从攀岩的寂域,如同至善。
而带上假声、面罩,和白色颜料,
我会在那没有喊叫的井底
听到你悬挂在更高处的笑声,别无希望,和恐惧。
*ToHeathLedger。
《月蚀,或一个迦太基的正午》*
1
此刻,日神的四车马正行过中天,
白日火焰,点燃了最后的赎罪祭。
沿着失重的铰链和脚下的台阶,我一步步,
走下此生荣誉的卫城。
我并不恐惧,前方是沸腾的诅咒声。
——人们用仇怨在广场中央
为我竖起一座巨大的十字架:
我知道这是最后的刑罚,
也是我命定的神罚。闭上眼,我坦然走向
这应许之地,等待一场肉身
滚烫的浸礼。我知道:这尘世严酷的围城
也是通往我一个人,灵魂拯救的各各他。
2
我感到肉身最后的一丝酣畅,
当人群那所有被侮辱与损害的指甲,尖厉地
吁求我的肉体,——我只是微笑着
迎向他们,带着永生者的怜悯
和高傲者的同情。我亦非命运的失败者。
——在那死亡萧瑟遍布的
埃尔克特山间,在闪电狡诘的一场摧毁
和堆砌悚然的亡灵前,我曾目睹
那加诸于身的所有荣誉和孤寂,
终将回到它们刀刻的墓穴——
那背向月落之地。当莫洛克神在远方
点燃吞没一切欲求的祭火,
当诸神的仕女在更高处,发出接迎的合唱,
——我坦然于,交付这卑下的躯体。
3
——总有一些战争只属于“自己”,
总有一些“苏醒”后的血性与杀伐
无法雇佣和征召——在这以物易物的世界,
我只是追随着灵魂的脚踝
那金铃致命的缠绕......只是因为那一夜:
当那露台前的女子
投来月光般隐喻的轮廓,——当月神
用遗忘的热风,触摸过我冰冷的头顶
——我知道,这就是我今生
未敢奢求的奢求......我曾呼喊着
月之祭司的名字,寻找着覆盖我命运
那无形的月神的轻纱。那一夜,我是怎样穿过
尘世之墙疯狂的围堵,从命运盘结的引水渠间
探出月之水面,那长久窒息的渴求——
4
噢那一夜,当月神指引我,靠近那布满遗忘
与安睡的床塌,当我伸手向你,
触摸这爱欲短暂的平和
——那一刻,一种无法透亮的清晰
竟将我的泪水洞彻......
——也许,这就是属于一个人的安眠:
当我披着月之轻纱
走过这城邦的变形纪,当人群发出惊惧的咒骂
与闪避——那些为我熄灭的门楣与烛火,如今
绘制了我灵魂深处的晦暗不明。也许,
这就是一个人所欲的全部荒野
和试炼,——当我眺望着迦太基月神庙的夜空,
那洗脱一切苦难的遗忘,却已告知我:
这就是我命定的战争,这就是我要赴的死亡!
5
此刻,我走在行刑的广场路上。头顶,悬挂着日神
那暴烈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肉身——
那不断分磔的皮肉,在人群巨大的嘲讽声中
干结,又撕裂着......大颗的血滴
在枯竭凝滞的空气里,袒露着,如向着后世
怒目的铭文......噢闭上眼,
我用意志(最后的遗忘)抵御着人群
嬉笑的共振,抵御着身后不断塌陷的
灵魂城邦的废土......我的脚步越来越轻,
意志不断涨满的空缺,冷却着我燃烧的体表
和迷惘的高天(一场急剧的宁静,和阴影
正将我覆盖)......“这会是你最后的接纳么?”
——当一道月轮(突然清晰地)将我拥入,当日神
终结的匕首,终于清澈地,划进我的胸前——!
*取材自福楼拜历史小说《萨朗波》。
《陨落》
就要越过了,让我释放被困的紫海鸥
追赶……我就要追逐你太迅捷的
天官和天官的蓝——
我必要赶上你的荒凉:绛红的宫墙曾借你脱落么,
人群正借你脱落么?醉心种锄的人
正将自己种得更深……
我曾窥过你的园地:沙暴之心的沉积土,园艺学的
稼檣之词,和微雕之技的命名。
“我也在署我的名,撰自己坠落的编年史。”
那也是你和你们的编年史:废弃的织机旁
我曾读出你散落的线轴,崩解的黑夜之绒,曾持续地
经历一次拆散,还有,一场陨落……
我也是那陨落的人,和你二十七年必经的丧失一样,
我也正越过春天,越过城市之光坚硬的围堵,
越过那些巨大的将自己署名的浪潮——
是的,我们一无所有,除了丧失,空白的丧失,
和丧失后的白色残留……
如今,我只感到过早聚敛的炽热,
一如北方:从未消退的寒冷。——你感到冷么,
你正经历那冷么?
今夜,让我们释放只在夜晚放飞的风筝,
让它向星,无眠——
噢,这夜的无骨之架!
因为你知道:唯有它,才配得上
我们的荒凉。
*为丝绒陨生日而作。
《解放的陶勒斯》
“你必须回到斗牛场去,
在那里死得其所”
——毕加索(年)
亲爱的卡洛斯,日已垂暮,我就要回到故土。宿命——
我们共赴的战争,就要赢回自己。安达卢西亚的群山
已备好新的棺盖,我们曾一同采写的波浪,会从身后
倾斜的天空泻下,它们,曾焠炼过我们蓝色的指骨。
踩着多边形舞步的女郎、达达、布勒东灵魂愤怒的射程,
如此多飘浮的环形山,已借我们打开。
这黑暗中的目力、伊比利亚孤独的牛角,已用你头颅上
那颗深渊般的蓝色角音,向我,和未来传递。
那格索斯岸边的少女,依然为你沉睡么,你,依然沉睡么?
她曾为你抛来救命的线团,在你进入爱欲愤怒的斗牛场。
可那致命的红、从必死之躯倒刺而出的投枪——
是的,命运曾在你年轻骨腔里,掀起太巨大的咆哮。
那也是我的咆哮,噢,在我生命中长着巨大牛眼的
少女们,——艾吕雅,如你所言:曾经和如今
与我共同生活的女人,她们仅仅同是一个女人、
同一个缪斯:埃拉托,我的绘画之诗和立体之韵!
因为,我也曾是举剑的斗士,刺入以自身之血溅洒的牛脊。
可如今,顶着盲魅的牛角,任金色卷发的少女
领我走出智慧的多米勒之墙,——死亡曾以你过早地预示:
代达罗斯的翅膀,再也无法托起我们,向着过量光耀……
这易融的质地,如今正化作战争之翼,在格尔尼卡将痛苦的牛角
斩首,聚光灯下的铁蹄,正撕开头顶宁静的鸽哨——
这夜之焚火……卡洛斯,就让我们死去,回到故乡的斗牛场上,
回到孤独的怒火,巨大的红,这致命的盲点,这宿命的枷锁——
*本诗取材自毕加索绘画《卡萨吉玛斯的死亡》(),赠倪苏玥。
《苦丁香》
黄昏卡在喉咙,这时候,他们在地铁的掩体里
安慰受惊吓的孩子,将硬币抛向水面:
女人飘浮的吻。
然后我转身,然后,
你们才走向我:
一个腿瘸的男人和女人的矮下身。
你们买残缺的拐、苦的梗——
我尾随这桔瓣裂开的口,
随你们之上的海,随我们飘浮的纹。
而后我才学会死去,学会
以你旧镜框下隐亮的光,你染的,分岔的发——
那黑的染料,如今也染白了我们。
丢硬币到海里吧,换回
这受惊吓的吻
《人鱼》
“Whenthesunaroseandshoneoverthesea,
sherecovered,andfeltasharppain”
——《TheLittleMermaid》
别怀疑这水,
这水中绽放的紫色车矢菊。
别在寻找船舷华美的音阶,
吟唱来往喧哗的寂凄——
别在靠近这以岸起舞的族类,
捡拾星光偶坠的亲吻,
——这人类的童话,
朽和不朽的流言。
他们不会看见(我们看见的)
日出前燃烧的匕首,
不会懂得日光下撕裂的身躯
和以撕裂旋转的舞步——
别吻向大理石沉没的光泽,
爱欲的觋术,我们的尾鳍在缝合,
碎入天空的粉末,因水
正真实地聚现——
让我们沉没,让我们从未浮出,
如同牡蛎未受损的泪水,
如同以寂灭之光闪耀的水晶宫,
如同因海底而宽广的激流
穿过我们必死的百年——
太阳就要升起!
快随我举起这黎明前的匕首,
刺入那瞎眼的爱欲高烧的心脏,
寻回舌根甜美的颤抖,——回到海:
命运酱紫色的花坛
和再也看不见他的床前。
《Illumination:受难之光,或致兰波》
“万膝必向我跪拜”
——《以赛亚书》45:23、《罗马书》14:11
“可是,钟声只为纯粹的痛苦而鸣响”
——兰波
地点:医院的病室;
时间:年6月某日
医生:这不幸的人、被诅咒的膝......
——快睡去吧,此刻,
无人再来打扰……
(昏睡中的)兰波:
母亲,我醒了么?多少日子过去,
我依然受这十字架上的苦刑:
文火细密而漫长的审判。——那太重的
是否我从未负起,只因
我太轻慢的脚步,和太倔强的膝盖
——母亲,我曾是那独自守夜的人。
我诞生在兽皮封冻的血下,从未走入
春天和夏天。寒冷,是一种幸福的温度。
我不知劳作与时日,不知神谱
也有着黑奴般的肤色。我的祖先,
一群散居的族类,从高卢的丛林
到第一帝国的烈日,——没有国度的人
将自己永远缺席。我的灵魂源自东方,
复生在巴黎,夏尔维勒:一个欧罗巴的词汇。
被命运置换的人,也在置换着命运。
但年,马扎太酷热的牢狱第一次
也是最后一次,关闭了
那通往宿命宁静的铁轨,——从此,
我注定无法回到故乡。——而异乡
曾将我清洗在洁净的水里。
但一个年轻而虚伪的修士,正伸长了裤腿……
母亲,那修女白色的裙边
已将我洗染:谁给我递来白色棉袜,
谁替我穿上,就再也不曾将它脱下?
噢16岁,海水淹没了巴黎!来自
陆地深处的男子
终被古老的颜色唤醒......16岁,在海上登陆!
同样的希腊人、同样孤独的两个战士——
只因这宿命之水……我知道:
一切并非源自爱欲的诅咒,只因
那同样的高加索山、盗火的心脏——
两个同样奔跑的
在烈日捕获闪电的族人!——请原谅,
我并非黑夜的乞者、那行淫的
背叛者的牧师——和光明一样,我也审判着撒旦!
只因太多的光明、帝国,和太少的阴影
——而阴影,构筑着更完美的大能:新的,
也是更古老的上帝!——母亲,
这就是黑夜全部的定义,这就是两个孩子
孤独的战争!——“成为这阴影,就是成为
最初的殉道者!”——被罚入地狱——不!——
因地狱,我才能成为那古老律法
最忠诚的护卫。——可年,奥斯坦德
涌来吞没一切的海水......我们漂泊,
我们见证那摧毁一切的
并非来自外在的暴力。是的,肉身即宿命!
一切皆源自一次命定的意外、
一场蓄意的走火......亲爱的,
难道诗歌从不曾解除
我们内心黑暗的封印,难道我应注定
为此而绝望?......噢,就让我们从寒冷出发,
离开冬日的幸福,去往那迷雾静靠的港口、
红海之滨,走向接骨木的桅杆
以风暴摇晃的形状,——走向甲板:
那沸腾着铁水的所罗门的祭坛
和汲沦溪的号角声......噢我的遇难之船、
荆棘之船!我就要关上诗中所有的受难,
回到那高烧的岸边,——魏尔伦,
那面朝大海的人,你可曾望见他的故乡
远远漂泊在海上?——
......是的,“我对世界的反叛
只是一段短暂的苦刑”,而世界并非一场
深远的幻景,而存在是一场劳作、
一种自然的智慧,为此目的,
需要一场苦痛的分裂,向着象牙、干兽皮、
乳香……向着那灵魂致命的黄金、那致命的
世界的扁平之光!——噢如今,我已远离了
陆地深处,不再区分故乡,和异乡。——骄傲
在骨槁里塌陷,那点数法郎的手指
正翻开“福音书”的一页……母亲,
我就要读出那黑奴般的渴望,读出
沙漠里奔袭开裂的膝盖
和膝盖静脉的肿胀!——母亲!——
我就要读出我最初,和最后的洁净!
——这洁净,是毕士达肮脏的治愈之池、
古兰经的杀戮,是亚丁巨大的熔炉
和塞普路斯山脉最高处的凉意——
是一场火的行刑,和行刑后同火焰
一道的升腾……!我能获得最终的洁净么?
——这并非艺术的退却——谁此刻孤独
因为注定了孤独——我本就是那
神圣香料的看护、孤独的守夜人——告别这地狱,
我们不会丧失永恒,因为:
我已完成了这场精神整全的战争!
——噢母亲,此刻,我依然醒着么,为何不再疼痛?
应是我累了……亲人、亲爱的——
就抚着我头颅,和头颅上
依然清晰的神迹,——如同
我依然抚摸着,那黑暗里的指环,听见
随那道光亮,依稀鸣响的钟声……。
*献给“五幕剧”。
《离歌》
——读卢梭《以法莲的利未人》
就要离开了,示罗寂静的庭院
和无风的橄榄树林,我就要追随
父辈的荣耀,回到将泪水锢锁的城桓。
为了止息族人的仇恨,我就要告别言辞里
更洁净的复仇,告别我们以白银
戮杀的天空,和夜晚星象的悔白。
那时,我们骑芦笛,跃过基比亚绵延的城头,用歌声
高声释放雅悯人最后的六百后裔。
那时,我们踏火而舞,在野玫瑰绽放的山谷,
任爱欲之马踢踏过:公意的匠坛,
城邦最后的抒情。
如今,我手捧着伯利恒少女受污的躯块,
听见约柜在崩解,大卫洁净的门槛
正在不洁的血里哀戚,——“以玛基,
让我们最后一次别离。”
让我们坦然走向埋伏者的园地,走向他们的罪
和罪行宽厚的赦免。示罗的女子:只有爱
才能洁净这爱欲,只有所罗门的深歌
才能荡尽西斯特勒诱人的鼓曲。
亲爱的,这将是决定一个族群善恶的关键!
忘了我吧,我只是追寻着一滴伯利恒少女
未受污的泪水,追寻利未人撕裂的苦厄,和苦厄的洁净,——追寻
那分离的海,旷野微小的火:现在,
“我找到了,长长地叹出了最后一声。”*
*参戈麦的诗《狄多》,谨以此诗纪念卢梭诞辰周年。
《另一种剧幕》
这会是巨大的铰,和脚链
在这勒痕、淤血和残暴之喙的剧场......
谁正走来?那手捧乱伦之心的人
——当费德尔地狱的哀吟,正借舞台
环绕的黑暗,将我们叩问——
幕后——
唱辞缓慢扬起......谁?——紧扣
那死的台词,谁正经历同观众席
一场殊死的对峙?——这必是一场
永恒的对峙,一场,同可见之光
砥砺的拼刺......
噢撕碎——
我们才举起,抛撒那古老的卷轴、律法
——这忒拜城下最辉煌的丧礼!
我们正经历一场高傲的丧失:
失去海伦,失去麦尼劳斯最后的妒火
——滨海之上,我们注定远离阿费力加
寂静的靠岸......
这会是最后的一幕:
致命的风暴已将我们裹缠,忒赛
高傲的权柄,已被击进无波之澜
——黑色妊娠的激流,正无痛地
将我们穿越......
——让我们必死!
让我们跟随吟游诗人泛蓝的竖琴声
在这缓慢落下的帷幕里,手捧
盛满海水的骨灰瓮、那漂流破损的旗、
那颗落满烟炱的,灼烧殡葬的心——
《预感》
我等待着:
你的影子撕开我梦里
那页透风的纸。
不真实的黑色,不断涌入体内的
已死或将死的腐体,——
舔舐颈骨的蚁穴,在搬进搬出。
腥臊,如闻着地表蜂拥的舌藓,饥饿的肉
仍在争抢着:我伸向母亲塌陷的乳房
颤动的喉结。
我曾找寻:前世散落的骨磷
和今生被勾勒模糊的折页。
“我将如何读懂你,这夜的大天使,
彼得堡明亮的星座?”
“我将如何追随那片羽毛点亮的城桓
升起在这座棺木和死羚羊的丛林?”
天空,锇的重量,盲诗人渐渐蠕蛀的文字。
失眠的蓝色和分裂的阴影
正踩着冬夜的脚步缓缓离去——
我独饮这告解的铜水和夜蚀的残骸。
你,没有回答,
水锈重又淹没眉骨间的闸口,
这沙漠里行走的眼泪,将自己喝尽。
我只能挽起裤脚,跟随水银泻地的盲渠,
头上寂静的念珠,如死亡,在帽檐上翻滚。
我似乎又听到了那声孤独的呼告,看到那位偏头疼的少女
和螺栓下强忍而巨大的气息。
我似乎又望见波兰上空的猎鹰,还有,
沃罗涅日风干的泪水——
我感到此刻,有一种上升的预感
正拆散着肉体,
我询问着:是你么?
体内不断挣扎的黑色和将要燃尽的煤,
那些曾让你深陷的陨石的天坑和独角兽
嘴角滴下的处女的血?
但是,一切形状皆失去真实,
我知道:我已无力挽留见证这一切发生的
那道最后的余辉。
勇气?不,这无关于勇气,
此刻我只想躺着,静静等待:
从内部响起的,那道注满的枪声……
《城邦的赞美》
“荣誉属于那些人,
他们在自己的一生中,
守护着一个温泉关”
——C.P.Cavafy:《Thermopylae》
每当黑暗,带着箭矢般
柔软的敌意拂过胸前的铜胄甲,
目光,就越过这来临的日晷,
目睹逐渐升起的斯巴达,未曾陷落的城邦。
鹞鹰会掀来远方冷厉的天兆,夜幕
从没停止发出青铜色的巨大喝令,
尽管宿命,这无缰的战戎,
总是用洗染的墨水在我们骨腔里
泼下没有翻滚的轨迹——
只要一想起斯巴达,
胸前依然阵痛的轰响,一把透血的剑
就穿越高隆的死讯,牢牢插上
被肉体撕开又如山垒砌的尸骸。
只因我们心里都驻守着
一个永恒的希腊,都翻卷着
藏身狮身人面桀骜的身影后
自由逐浪的爱琴海——
只因不再有战火和硝烟的爱奥尼亚,
我们对峙着恐惧的鹰喙,
寄生希望的藻类,还有帝国,
——这渗入骨头的甜碘味的盐。
赫勒斯滂陀依然凶猛的浪花
还摇撼着我们骨骼的沉淀,
东方庞大的象阵,正赶过海岸线
灰色笼罩的阴霾——
蓝色,——直向天空的翅膀,
却并不能引领我们飞越敌意的穹窿,
让灵魂安然抵达赫拉克勒斯遥远的石柱,
去凝听古老的,永不消失的回响……
(一切都不会停止,黑暗
会披着永恒的轻纱,柔软地穿透
我们依然年轻的胸骨)
就让我们赞美:这依然坚硬的堤岸,
这硝烟散尽的血色沉积岩,
这片死火山般寂静熔炼的土地。
就让我们凝听:温泉关,列奥尼达,
——曾将自己高高献祭命运的侍者,
在死亡和箭矢的滩涂前,内心依然不绝的
爱琴海的轰响。
《忆江南》
我冷却诗的夜晚,
仿佛听你在白天吐词若兰。
常春藤掩没叠起的
粉笔灰,他人的不朽
并不显得你卑微。
旧日子点水走过,新日子
密而不疏。我会羡慕
这无需诗歌扶正的日子,
尽管春天的密纹
缀满你秘密烧筑的青釉。
你曾感叹生而为鸟,
错飞入江南。而沈园已逝,
陆游安在?你把侧影
独自滴入镜中,没有李清照和黛玉的江南,
佛榻前亦显得空洞。
记得当年,谁错入了普救寺,
莺莺憔悴,而张生也没有
考取长安的春天。
或许久雨霉显,江南的羽毛太需要
一次箭锋寒彻的安慰,
如同我们活着总在找寻
注定惘然的善。
而青春太像一场必要的恶,
一场朝向死亡的逃亡,
直到我们懂得楚音难觅,
但,谁又会是谁前世今生的古诗源?
也许蝴蝶真会入梦,
鹅洞飞雪淋湿了无忌小昭,
她不再憔悴,而他,也忘记了偏头痛。
如同那年我们也辑舟过海,
轻身渡南泉,听长江侧畔
死水微澜,夜宿青城霏雨,过一条高悬的
北山飞索,偶经韬甫先生墓,
直达宝顶座前——
我们也烧一柱不会燃尽的高香,
烟火驱散了故乡门前
人影冷暖,驱散了余烬的早晨
和一段无法陌生的十年。
离开时我们小心叮嘱如短歌:
如果是鸟,就一定孤身飞入风雪,
如果为人,茫茫人海处,就一定分辨着善恶。*
如同那年,我们分辨着彼此,
在一直飘雪的冬天。
*改自桑克的诗《短歌》,赠CMY生日。
《海》
“Ihopetheseaisasblue
asithasbeeninmydreams”
没有见过,为你许诺的那片海。
这些年,如失散音讯的亲人,
我们走着,回忆不断敲打着喘息的石阶。
山路迢远,雾褐切近,
我们撅身眺望,带着身体不断划破的旧伤,
但,只要想起山颠的雪,
海一样没有梦的地方,就没有痛。
可我知道这并不是真的海,
当夜暮闯入一片绯色的云,希望
也只是一场晦涩的雨,带过海风微茫的信息。
我们是否沿着记忆相向而行,
是否会有一个路口,海水咸涩的粉末
一瞬间,降落到我们头顶?
但我想我是害怕了,也许这只是又一片滩涂——
我曾追赶,沿着你被卷走的方向,
潮水冰冷地拂过凌乱的脚印。
可是,我依然记得那片海,
记得曾堆砌的沙塔,一起拾捡斑斓的贝砾,
一同沉入晨曦和落日的辉光……那时,
浪花高高溅过头顶,鸥燕将翅膀掠得很低,
(死亡并不是真的死亡),
记忆已被抛向大海深处,那遗忘的银色凹地。
是的,我依然记得为你许诺的那片海,
记得失散多年,海水依然湛蓝,微烁着——
尽管,我至今没有亲见。
《我们的,那只天鹅》
“爱是永不止息”
——《Corinthians》13:8
1
多年后,我会,记得那只天鹅。
它舒展柔顺的脖颈,在远处,
我们无法抵达的湖心,盘桓,又停歇着。
那时的季节清冷,水面清澈,天
刚好露出夜色微暗的蓝。无需风
来洗涤一切,但你的手臂透着凉意。
我们匆匆走着,小心不去打扰什么。“你看,
它的静观,多像一位哲人。”你指着天鹅
那时对我说。而今,我依然记得那丝欣喜。
那时的我们谈论着哲学,如借着古老书册中的预言——
一段勇敢的天鹅之歌,只身去赴
洗涤着身前,又如梦的阿克戎河。
后来的我们是否抵达?或许无从知晓。但
我却清晰记得,那时的我(或我们)
所找寻并看见的,确是那另一只天鹅。
2
是的,“未知生,焉知死。”
我们记忆中的那只天鹅
还不懂歌唱尘世的死亡——
用欣喜的接纳,用阿波罗痛苦的
桂枝般延展的羽翅
在天空划出那美妙
却繁复的颂诗线谱。(因为)
我们的那只天鹅
应是没有回忆的。
当叶芝在一个同样十月的黄昏
告别柯尔庄园的湖滨,
那只天鹅飞离了记忆编织的
希望,和苦楚。如今它停下了,
落在水面,忘却了
受罚、变形。忘却了死生。
3
它只是紧紧地用蹼,和羽
贴近那水面。紧紧扣住
那水面、那此刻!当那水,吞没
并散去一切尘世的阴影,只剩下蓝色。
那拨散开去的时刻,和它一道
我们也忘却了预言中的烦扰,离开
哲思促涌的中心,进入它,
等待用全部的自己、全部的蓝
去感受那或许并不存在的:
那另一只天鹅,向我们蹼泳而来!
这梦境中的蹼泳(如今,我终于体悟)
是你最初,也是我生命最真实的敞开。
而这一刻,你是否也听到那封闭一切
又纯然开启的天鹅的叫喊,那越过
一切声息、悄无声息的滑行,为我们而来——
4
这一刻,多像一个凝固的中心,
在这湖面狭小的布景中,
清晰,虽不透明。
这唯一的中心,将我们接纳靠近
如彼此生命中的船。它盘桓在
这尘世喧嚣的背面、波浪的背面,
在那命运稳固的甲板之上!没有舵
和方向,只有没有抵达
和靠岸的止息,让我们贴近彼此
又共天鹅一道,接纳那至高的爱者
布下命运可怖的阴影.......那阴影,
你是否看见它裹挟着,在时间之流中
将我们吞没,只是,那借阴影
才涨满的天鹅泪水,你不曾瞥见......。
——只是,后来的我们是否会一再忆起
那唯一的天鹅,它停在那一刻,不曾随我们离去,
它会鸣叫着,将我们再次裹挟入
这全部的时间、希望和那永不止息之中!
《无人的告解》
“我要跟你们,亲人,一起去远方,——
家乡,我们进了你的圈套。”
——PaulCelan:《Kermorvan》
烙入胛骨的令状。铁青的黄麻绳。
黄沙,挖着眼里一座枯萎的深井。
早已停止吼叫的心房,并排赤条着,敞开在:河西走廊,
故乡以北的荒原,一张风化多年的蛇皮,
那遥远,无法分开的,埃及人的海。
天空,正下着来时列车轨道的残骸,
我们的烂皮袄里,命,曾巨大地抽搐过。
谁听到,那声刚刚停止的悚动,
听到一场又一场,被取走钻芯,沉默的刨掘,
和那些废弃的,在远方空响的枕木?
我们曾喘息着:面具下被掏空的怜悯,一座血淋淋的
巨大雕塑后,早已冰冻了数个世纪的爱欲。
我们曾是一群生来即被绑缚的野兽,
曾经饥饿着,一听到:罪!这鹅毛笔划过骨头的脆响,
就如痉挛的胃闻到死老鼠肉,还依稀沸煮的气味。
我们曾贪婪地吞吃着救赎:一碗黄茅草籽,微热的汤。
吞吃一副副白色的犬牙套,如啃咬着谁呕出的,那些块状的血色残留。
但我们没有从这片巨大的黄沙里,赎回过绝望的蓝,骨折的白昼,
我们依然饿,听到老鼠洞在骨髓里窸窣(却无法伸手去挖),
而一块更大的骨刺,死死卡住,我们通向大地唯一的盲肠——
今晚,也许最后一次,我又闻到了墓场,那些滴血的刀子
和软骨摩擦的锈味。胸骨已剔尽,心脏,肺,留在路边孤独地祷告。
我们饥饿着,谁也没有从这安静的夜里找到丢失的羊羔,
谁也没有,在这黄沙和窑洞里,如同在约伯的飓风,以利亚的筑坛前
幸福地想起那张新千年,不再盛满骨节和小腿肉的餐桌——
我只是想象着,在戈壁里奔跑,踩着饥饿的舌苔和遍地的花被褥,
而骨骼如出生时第一次啼哭,那样强健,和洁净。
我的影子埋葬了身后被掏空的墓地,和沉默多年的老榆树,
埋葬了来年的种子和空白的车票,而亲人们把沙子拥抱成铮亮的轨道,
列车就停在我脚下,如此安静地,在我,我们,死去多年之后。
《名字》
——咏海伦
我已预知我的今生
同于那些歌唱
美好而不幸事物的谣曲,命运
把我带给尘世爱欲的潘神
那些追逐不朽的强有力的名字
同于理念之美,我的名
如存在之吻,即来自
人类致命的弱点
又来自那更高处的幸临
在阿凯奥斯希望的甲板
和达尔达尼亚巍峨战列的城墙下
那三位一体的女神
操纵着世间混乱的匀称
当罗托斯的簧管吹奏着
悲苦的预言,当所有
涌动的噩兆和幻觉
倾覆着不朽之城的名字,他们
呼喊着我的名
如冥定的棋子,我的名字
促动着战争和仇恨的源头
在阿尔戈弥斯神殿
和克拉纳埃情欲翻滚的泊岸边
史诗之名将我献给男人们悼亡的处女
那漂散的发丝
美是开始和结局
整个世界的存在
需要一场动力因,而我
如世界必经的一场幻像
我的名字只是成全了
那些有待完成的完成
我将存在赋予世界,将宿命交还宿命
我亦非酒神的狂女,可是
当太阳投来巨大的叠影
我闭上双眼,任凭
戈尔工面具下的祭司们
将我一步步抬入权力昏厥的神坛
我用沉默,感受着命运的重压
在这场以美之名的
权力嬉戏的合欢榻前,我已明白
世界并非毁于一场美的争夺
一切以美之名的褫夺和失败,最终
也会向美深深地复仇
在斯巴达晦暗的深闺
和仇怨的宫墙下,诸神指令我
返回更高处的神龛
看护海上战栗的松木浆
在这人神难以和解的虚空
噢,我终于孤独,如一个高不可攀的理念
我曾将自己献给那打开斯芬克斯
三重谜底的钥匙
如尘世的四马车,灵魂的星图
芦苇压折的尼罗河畔
我曾目睹泛滥退去的黑土
如我的名字,如今
享用人类灵魂污浊的底色
我的命运终将完成
在这有限的世界,人们用竖琴
为我建造了一座埋葬绝对之美的空坟
而后世那普罗透斯般
不断变幻出现的名字:海伦
也终将回到无名之地
带着后人命名的愚顽,和原罪
《一个人的士师记》
请不要让人们以为我是去复
一场族类的尊严,荣誉如一段
注定搁浅的漂流瓶,而最后的殿前
很可能空无一物。当我踏出地牢
赴最后一段耻辱的要约,脚链下
突然沉重而辉煌的震颤,那一刻
我如俄里翁即将洞见黎明愈合的光亮
那一刻,我被剜去双眼的眼角竟然充满了酸楚
我并非诞生于恩典,我曾是自身的囚徒
追逐着世间诱骗的宁芙,天生的膂力
圈套着我理智微暗的火。生为凡人
我愿负起自己沉重的肉身,那情欲的歌利亚
曾是我命定臣服的巨人。可尘世的法则
服从一场堕落天使的战争,只因
我太陡峭的身躯催压着这个世界
本来扁平的灵魂。当他们递来诱惑的金苹果
这旷野中的狡计,试图换取我站立的位置
我突然就愤怒了,从此走向一场自由的覆灭
和一个人的战争。然而我们注定
是亚当有罪的后裔,摧毁自己的不会是他人
一个人哪怕承受住数次致命的诱惑
但只要被击垮一次,或许就真的被击垮了
一定有什么宰制着我们此刻的落魄
一定有什么将我们献给这激荡
但贫乏的尘世筑坛外,那没有馨香和余烬的燔祭
我承受着以色列和异邦人的双重牢狱
这命运背反的神罚,我得以看清
身旁那所有含泪的女子,没有一滴
流淌着希罗和路德的眼泪,明白
生命里每一次自然的绽放,都开放着
尘世判决的无花果。我不曾旁顾过
盲目的乞者,但如今,我寻找着内心深处
晦暗的凝云,祈盼着近旁火后
微小的讯息。当岁月碾磨着我生命里
蜜和蜂针的记忆,当我一次次在
命运的海难边,重拾亡灵蓝色的翅膀
我找寻到的竟然是一片空寂
神义勒令我失明,从此万念俱空
在占有与毁灭间陷入阴郁的人们噢
如果一切只是失乐后的嬉戏,我愿意
你们忘记我的名字,从此,我将越过
那些属人的帐,解下权力杀伐的铰链
和正义虚空的冠冕,等待那场最终的交付:
如同圣京塔顶纵身的一跃,如刺向
内心弥留深处拒绝幻象的双眼。而我正走向
那异邦人的戏台,当感受着即将被接纳的
辉煌的战栗,我想象着,与他们共享肉身
最后洁净的膏油——我生于偶然,但死于自由
《火》
你注视着我,
你没有信仰,你的眼神
燃烧着无神论的火焰,
你年轻如无需反思的存在,
如火一般纯粹
又让我惊讶的物质。
为了躲避物质太纯粹的光芒,
我曾长久地在书籍中找寻
信仰的避难所,在人类
过往智慧堆筑的万神殿里,
我被小心告知:火
一般纯粹的事物,是一种
矫正或需要矫正的力量——
被罚的神邸和法厄同的骄傲,
特洛伊祭坛滚烫的硬币,科多拿城
消匿的宇宙论,撒拉弗的赦免,
俄摩拉洗净罪恶的火焰,
启示录和古兰经最后的预言,
尼禄净化的艺术和奥古斯丁
的忏悔,亚历山大劫难的羊皮卷
和君士坦丁堡哭泣的城墙,
炼金术的诱惑,狮子座的强盛,
异端的熔炉和焚烧飞扬的恕罪券,
日内瓦严酷的道德律,巴洛克
异性摧残的喊叫,罗马鲜花广场的
刽子手,培根的取火镜,
实验的乌托邦,蒸汽笛催逼的
皮鞭和火轮船滚动迈开的铁蹄,
巴黎燃烧的三色旗,一个烟熏帝国
废墟下的沉吟,索姆河畔
收割死亡的镰刀,太平洋滚烫的
海水和波兰上空的幽灵......
——这一切,如一种自然的力量,
曾长久而清晰地击打着我,
建构着我那平衡但危险的灵魂。
可是此刻,你用火的炙热
切削着我的记忆,让它们融化、散落,
无法建构我的信仰,它们象一群
落魄的无神论者,被流放,被囚禁,
陷入我曾长久陷入的孤独。
《新生》
——献给J.Keats
"...sothroughthehollow,
Thesilentmysteriesofearth,descend!"
——《Endymion》bookⅡ:-
我感到自己在坠落,朝着未知的深渊
当命运召唤的黑骏马背负着我
顶着阿波罗反射的金箭,朝向你
在这巨大致盲的飞跃中,我身旁的一切
在融化和纷落,而我无可逃遁地下坠着
胸前的隐痛在扩散,我能守护的
惟有回忆:我想起曾三次,你在我梦境中的幸临
那些甜美交融的浆汁,如今,都化作胸前
无法弥合的箭伤和唇前的干涸,难道
命运注定我们再也无法擦拭爱欲闪耀的银弓
难道此后布满星空的头顶,都将戴上
暮色忧郁的冠冕?我仍记得你一步步将我引向
丢卡利翁的山巅,躲避着喀迈拉欲望的火舌
和尘世汹涌的洪源。我曾敬畏那些黄金的泉眼
和伟岸的天狼星,可是,当你投来命定的亲吻
它们如此准确而轻易地抵达我,从此
将我诱向一场注定的昏睡,和期盼盛夏的长眠
曾经欢乐的尘世牧场,被死亡之镰过早地收割
那些心灵的割礼渐渐划出一道命定的天琴座
而我也渐渐懂得内心暗藏的潜能之火
终将在哪里燃放,又终将在哪里将自己焚烧
是的,诸神配给我们比例和数字,配给我们
不安的火,但我们曾用怎样盲目的双眼
安置了一台绞刑架。那伟岸的西风
也曾送来怎样芳香的号角,而人类终究只是
一种冰冷而谨慎的爬行动物,一半朝向
虚空的挣扎,一半早已埋入地下,而我们需要的
其实并不比盐、草和纯净的水更多。我知道
更高的命运裁定着我们的孤独,我曾试图接近你
带着寻找希波克雷纳灵泉的惶恐,当我踏着
灵魂晦暗不明的坐骑,试图刺穿梦境,我失败了
我猜测着你不期的伪装和试炼,我询问着自己:
这命运荒诞的挣脱里,我曾寻找的是什么
而我们宁静岁月的终点又将在哪里逢着
是的,曾经孤助的攀升,只换来此刻无法逃遁的坠落
除了回忆,我终究无法洞彻命运难测的背面。可是
我依然记得那奋力穿越的幽暗的洞穴,记得苔藓爬满的
忧郁的石床,而我是恩底弥翁,我曾是拉托马斯山的牧羊人
我的身后将没有葬礼和悼词,我的爱人是月神
《凝固》
钟摆和硬冷的
汽笛声不断敲打着车窗,
黑压压的攒动里,
目光摩挲着一个灰色的身影。
这是十月的清晨,
薄冰会就着风
从失重的天空掉下来,
而地面,会结满失眠的雾。
(而你的世界会)
当衣摆下的风吹过
又磁化在通关处的铸铁上,
当近在咫尺的距离,礁石
如潮般紧贴着体表生长,
一层致密的金属网
突然就从内部勒紧了双眼。
而身后一度的喧嚣,
人群中无力的咳嗽和喘息声,
情侣们忽闪的碎步
和吵闹,中年男子喉咙深处
难咽的哽塞,和陌生人路过时
肩头冰冷的摩擦和瞬失的目光,
一双撅起的红色高跟鞋
发出薄脆而空洞的声响——
连同,这没有圆顶和十字的
车站上空缓缓的雨降,
被风、路缘水无声卷走的
微小讯息,
这城市正发生和
注定要发生的陌生际遇,
以及那些遥远,而无法述说的
有关镜面和谎言、诚实和遗忘
都突然间静止——
当一只手(穿过昏暗的车玻璃,
穿过近在咫尺的隔离,穿过
这一夜未眠的浓雾、失重的天空
和天空下黑压压的空阔)
在我眼前高高举起,又
挥动的时刻——
《父子情》
1
卧室门开着,他在电脑前思索。
门外客厅里,父亲安静地看着手机,
一切沉默、平寂而如常。
但他厌倦这样的日子,既无法工作
又无法正常写作。窗外,
夏日随明亮的日头涨落,
他却无法奔赴这夏日,因为他病了,
在这看似漫长的恢复期,需要人来照料。
父亲来此地已多日,他们每日
重复着简单地对话,有关膳食、午睡
和晚间上床前,越发轻微的叮咛。
他厌恶现在这样的日子,或者说厌恶自己,
在父亲面前表现得愚笨而无力——十年了,
这是他们相处最长的时间:一个月零六天。
2
童年的经历,让他们之间似乎隔着
无法透明的心墙。那年他患病后,
成绩一落千丈,命运亦从此改变
——至少他这样认为。
生活的突如其转,让他懂得
也亲历了人际的冷凌
和内心世界的无助凄冽。
但更让他难以拭怀的是:
那些冰凌的寒气里,飘散过父亲的影像。
那年,父亲来郊外大学看他,在后来前往市区的
公交上,他们一言不发,或者
他一言不发。他看着车窗外
扬起积满的灰尘——心里早已灰迹斑斑。
3
他没有回去过那县城,他记得
那里有条飘满屠宰场污血的护城河:
那些年,他独自一人,背负着肉体、精神的沉重
穿行于那污臭的晒满鬃毛的桥。
后来,他常常站在俊拔又骇人的桥面上,
带着血红的安全帽。略显轻薄的身体
快速穿行于深渊连接的桥幅间。那时,
他喜欢从桥幅向下看,去感受
那深渊的顽强和虚无,如同
他亲历的轻薄生命的顽强和虚无——
他见过钢筋穿过流血不止的肋骨,见过
被装载机瞬间碾平的老工人的皮囊,
而前一刻钟,他和他仍在谈笑,而他,
如想象的父亲般,和蔼而苍老。
他也见过擦血的钞票、买断的情感,
渐渐地,他爱上另一种更深的虚无,
并渴望那虚无:那种钞票和真实的深渊
也无法探入的虚无——
4
而那年,他放弃稳定的工作,
选择读书——但童年的后遗症
再没饶恕过他。他只能重新负起精神之重,
穿行于那更长、更宽,
气味也更刺鼻的世界之桥。
他想越过,又不得已一再回返,
注定无法走出
自己命运的轻薄。——只是,
他不愿再往下看,或往回看,
去看连接自己命运的深渊的形状,而是
选择绕行,或匆匆掠过。
但他内心却越发拥抱那深渊,
变得顽固而虚无。如同他在数不清的
书架上寻找到的:顽固和虚无。
他也趟过更多人际的冰凌,经历更多
内心无助的凄冽,——只是,每当他回顾
被他掠过,又飘散开去的冰凌寒气时,
会一再飘过儿时父亲的影像,那如今,
已然苍老的影像......
5
而此刻,父亲在客厅沙发上,安静地
看着手机新闻。午饭已备好,灶头明亮。而他
也在电脑前,用疲弱的指尖,虚构着
窗外盛开又凋零的夏日。屋内的书架上,飘满了
那种他喜欢的:虚无之花。一切显得
沉默,平寂,而如常。但他恨这种日子,恨自己
无法奔赴这夏日。他没有工作,没有学业
——他病了。需要人来照料。
他只能日日与父亲重复着同样的对白,有关
膳食、午睡和晚间上床前的叮咛,那些话
让他听上去越发轻微,越发嫌恶。但——
他是他的父亲,唯一的父亲,甚至
那个他不曾真正理解的,爱他的父亲。尽管,
也是那个开放在他生命冰凌之花中的
让他疼痛的父亲。或那深渊、那桥。
那个他终将依赖的,无法越过,绕行,和宽恕的人。
《Imagination》
坐下来,瞥见,理发店梳妆镜前的自己
头上稀松的白色发丝。这情景
令他尴尬,而心悸。他试图调侃自己,破开
空气的凝滞。但什么也未发生,除了
越发不安的寂静。他正当年华,
但历经沧桑。旧时记忆如锲刀般,微雕于
他早生的华发。而岁月糅杂,令他时而怯懦,时而
带上孤傲的落寞。但无法止住的
是一种下坠的思绪:当他间或逆行在人群,仿佛
那匆匆的掠过和罔顾,也带上
儿时记忆的讥笑,和摘议。他试图反抗,
但敌意的剧场悄无回声。巨大的冷寂
洞彻他的孤傲,将他卷进一面扭曲
且沉溺的凹凸镜。“失意是一种惯常”;
“命运的加诸,不会比他人更多”——他间或自语。
当苦闷发酵般,在心中陈酿,久而久之,
他亦习得生活那无法追溯,又一再复显的败笔。
“一切都是想象”,他安慰自己。
甚至遗悔,甚至那些不断召唤他回去的
编年考古。朝向生活的钺戟,已倾倒失重。
但他锚定着漂泊,如所有成功、失败
却没有竹书纪年的过客。总有一些人,活下去
需要勇气,更需要一些加粗的明示
和另一些中空的隐喻。如上帝手中的魔方,
他也拨弄着下一刻,生活的随机项,
在真实和虚构的类型剧里,杜撰自己——
维持着忽高忽低,生活的稳压器。
而此刻,拂过白色杂糅的发丝,他让自己看上去
正当年华,恰似一个委屈的男孩
抱怨着头发的早白。“这白发应是遗传”,
理发师的圆谎,令他欣然领会。
但他并未作声,并未计较这话语
出自一位中年、离异,且同样寥落的女性之口。
他只是静静感受发剪间的桴游,瞥见
落发沿着白色围裙,如掺杂黑色记忆的雪球
纷纷,从想象世界的边缘,滚落下来。
《永远》
她总是纠结地看着电话,等着
他每日定时的来电,
而如果他不曾说出(他注定
无法说出)甜蜜温情的话,她就会
反复地抱怨、长久地沉默,甚至
突然挂掉电话,又
一遍遍,听侯他重复地拨打,以求
她最终的谅解......这是
每夜的零点,无论夜色
如何冥暗不定,而明日
如何阴晴圆缺,那自然的仪式
也是他们的仪式:远古、冗长、
周而复始,但又似乎不可或缺。
他总是叮嘱她:要理性,
要像两个互相体谅的人
平和、谦让而持续——而她
总是抱怨他:理性、太理性,
无法像两个热恋中的人,
缠绵、依偎,又任意随性——
他们如池中仅有的
两条不同颜色的鱼,每日,
在殊异中吸引,在徘徊躲避中
期遇。——而那年,男人突感腹痛,
呕血不止,他知道这病
来自长久地精神拉锯
和不可宣泄。——那时,
他蜷缩在轮椅上,失血
在腹部翻滚,贫弱的目光
无助地垂斜,任女人同样无助地
推着他,朝着重症监护室的斜坡
努力地攀爬......她的绝望
也来自他的绝望:她害怕失去,而他
也在模糊的意识里,听到一个
徘徊不去的声音:是的,她说过
要永远住进他温暖的肚子里,那样
他就可以带着她,去往任何
有他的地方——每每听到此处,
他总是报以微笑,如同此刻,
身处生命边缘的他
突然绽开的微笑——
他微笑地意识到:她的念想
终于实现——在他灼痛的腹部,
她将注定成为那道
永远留迹的伤,而他,也将带着它
(或她)去往任何
可能的地方,甚至死亡——
他们终将收获这无需争执的和解
(殊异中的合一),也将收获
彼此企盼的爱的永远,和
永远的代价——
《五叔》
1
打记忆起,五叔的形象
就穿行在一条几米见宽的
老街集市:永远穿着蓝色的中山装,
提着秤砣,佝偻着身子,
笑眯眯地叫卖他那些出生不久的
兔崽儿。五叔单身了一辈子。
没正式工作,吃着残疾低保。
听说,他是七岁那年
患的肺炎,家里无钱医治,后来
慢慢落下了肺气肿。背驼了。
2
而那年,国军战败,
阿公随部队逃到黄浦江口,
看到滚滚江水入海的情景,
据说:那未知的翻滚
让他害怕了,——他选择回来,
回到这川属僻静之地,回到
这看不见涛涛江水入海
但命运依然难测的小镇......至少,
这里有他的母亲、老伴
和四个没长成的孩子——以及
那狭长的廊道,连着一弄七口之家
略显拥挤的厅堂、里屋,和灶房。
那时,大家会聚在堂上,挤着
陈迹斑斑的方桌,吃饭、闹腾。
虽然简陋,但记忆深刻的是
厅前的一抹天井——后来,
五叔常年独守着那口井。小时候,
我见过天空的蓝,和光
明晃晃地透下来,而雨水
哗哗地落到天井的低洼处,
带给阴暗的飘着木梁
和瓦檐味的堂内,一丝生气。
3
据说,“第一个五年计划”那年,
阿婆生下五叔。作为解放后
家里生下的第一个孩子,也是那个
惶惑、动荡年月里
一家人才感真切的希望。
阿公在民国是教官,“成分”是地主,
解放后挨了批斗。——据阿婆说:
那年批斗时,阿公的手反捆着,
头戴高帽,当着全镇的人游行。
只有大叔一个人,挡在阿公身前,
手拿铁棍,目瞪着胆敢上前斗狠的人。
那时,五叔只是孩子,
喜欢热闹,在阿公面前
窜来窜去,只顾嬉笑打闹——
后来,阿公去到附近镇上教书,据说
上课时他一颦一笑间
习惯性的耸肩,还略透着儒雅。
但五叔不喜读书,又天性躁动,
当气集一处时,总是竭斯底里地打滚,
呛得一脸鼻涕。那时阿公总说:
这孩子心气小。而自打落下了病,
学业渐渐落下。因为没本事,
只能在家里跟着高祖母和阿婆
开辟后院的几亩三分地,并学着
养猪、喂兔和帮人称秤。那年,
五叔牵着我,在十平米见方的院坝
寻找当年开荒的印记,覆着旧土的地坝上
刨出一排清晰的拼瓷字印:年。
4
那些年,恰逢“自然灾害”,全家要靠
阿公写对联,来补贴家用。那时,
除了大叔在铁业社,其他孩子
都在上学。赶集时,只有五叔
给阿公磨墨、摊纸、晾晒。——后来,
我趴在桌前,和五叔当年一样
看着阿公手拿金灿灿的笔头
雕龙砌凤般,绘出幅幅让人称许
又懵懂困惑的“对子”,除了称奇,
只剩下看热闹的欢喜。
但让五叔真正欢喜的
却并非热闹,而是那卖完“对子”后
一家人聚拢的那顿“牙祭”。
——尽管,只有阿公碗中装着一只
常年不变的卤兔头,而其他人
则呼啦啦地,咂着半碗水的红苕粥。
5
随着家中孩子渐大:二叔
去了遥远的黑龙江念大学,三叔
倒腾着他的照相馆,和碳画手艺,
四叔则顶替了阿公的工作,只有五叔
带着那时还在上学的父亲
在猪圈、菜地、兔笼和秤杆边
整天转悠。后来,我摸着
那把模糊的暗金刻度的秤杆,心想:
上面该有多少五叔数着捱过的日子,多少
落空,又从来虚妄的期待......
——那些年月,他内心的苦
或许从未真正浇出,但自打懂事起,
我从未亲见他谈及自己
不幸落下的病、受过的奚落
和没有刻度的未来,除了那张始终平淡
并略带微笑的脸、越发佝偻的背影
以及每日间总让我心中一悸的
急剧的咳喘......我想象不到
那曾经闹腾的心,怎样慢慢磨平,
只剩下如今的安分,和神色间的澹然。
6
五叔未结过婚。那些年里
男人的硬指标:铁饭碗和劳力,
他一样沾不上。何况是个病患。
父母无奈地看他捱过了
婚娶的年龄,而其他叔辈家
则人丁渐旺......我未听同辈人
提起他对谁家孩子的偏爱,但我自己
着实感受过这份优待。
那时放学,我总是飞一般
跑回阿公家,而五叔喂的那条威猛
却温顺的“青龙”狗,总是冲我
转着尾巴,——而我总是兴奋地
掀开竹篮中那些白色的遮布,
去看刚孵出的周身粉红的兔崽儿——
那些开启我童年仙境的兔子
——心都快酥碎了。
7
而让我记忆尤深的,是五叔
用喂兔子的糠面
给我捏出形状各异的动物
和小人儿。他还会讲“天开门”、
吊丝鬼的故事,而我会吓得
将自己裹进严实的被子
又悄悄探出半个头来,吵着
继续要听。而春天来时,
五叔会用筛子,在院坝上
做成简易的捕鸟器——
那些平时看似叽喳莽撞的麻雀
却永远警惕地,不肯走进我
迫不及待,并很快失去耐心的陷阱。
夏天是神奇的季节,田间遍布
难以分辨的鬼头鬼脑的蝴蝶
和蝴蝶花。五叔则会牵着我
在低矮的桑林间,寻找长须威武
又翅膀可当风扇的犀牛儿,
还有,摘那些数不清的
红的、黑的,从未喷过农药的
甜桑椹。那也是蜻蜓的时节。
五叔会在长杆上
插一圈竹篾,沾上厚实的蜘蛛网,
做成百发百中的捕蜻蜓利器。
——“蜻蜓是老天喂的鸡”,
每当我捉住蜻蜓,动了贪玩的
“杀生之念”,五叔就会提醒我,为此,
他着实解救了不少“上帝之鸡”呢。
8
而秋天的水塘
清幽而茂绿。五叔会小心
蹲在岸边,给我摘很多
腹底白嫩又饱满的“水库儿”,并插上
路边鲜红可爱的“蛇泡儿”,
做成条条神形活现的“金鱼”。
而菜地,永远是最心惊肉跳的,
因为那里有巨大的鼠洞。
每当五叔教我浇粪,或对着菜洞撒尿,
我就寒毛紧立,紧张地瞥睨,
不敢直视,生怕里面会突然
跑出只活物来。——而天冷的时候,
最紧张的就是盼过年。放学后,
我会忍不住跑去看
五叔很早预备的年货——那些可供大家人
围聚天井旁,呼啦啦
打上半月“牙祭”的香肠和老腊肉。
而我会守在自己永远点不着的
灶头边,呆望着五叔打开神奇的蒸盖时——
那热气蒸腾,又蓬香扑鼻的瞬间。
9
......时光荏苒。后来的我
去了外地读书,老家也经历变故,
亲人渐逝。只剩三叔和五叔
照料着旧屋......再后来,
三叔全家搬去了更远的
二层砖房,剩五叔一人
守护着那渐渐霉灰的客厅、天井,
守着那些一再拂过我心跳的
相框、长凳、方桌,以及
打扫空荡的猪圈、凋谢的院落。
那些年,我陷入成长和学业的烦恼,
少有机会回家。只能从父亲那里
探得他的消息。而见面的次数
从一年几次,到后来的一面难逢......
我的生活也再难回到
那故日老街,回到那条
跌跌撞撞飞奔而过,既长且暗的廊道
——廊道的尽头,是天井投下的
明亮的光,那些驻进我生命里
真实而鲜活的光——再后来,
一个偶然的机会,听说五叔竟成了镇上的
“活跃分子”......记得那次,
父亲带着鄙夷又生气的口吻
向我谈及他开始操持的
一种有关信仰的“生计”:
整日走动,四处宣讲,并将自己
微薄的低保和叔辈的月给
赠发给困难户......那些年,
我没有信仰,也无法理解一种信仰,
并不知道在往复而贫瘠的
追名逐利外,人还可以有另一种坚持,
另一种,看似虚无的操持——
10
而那年,我回到老家,
那条旧日喧闹的老街,已景象凄冷。
寻着那扇土黄的木门,我小心踏过
经年朽蚀的门槛,用放缓的呼吸
抚拭着昏暗的廊道间
藏匿的旧日闹腾。空气里,
飘着瓦檐和木梁的霉味,一切
静幽而冰冷。踏上厅台,
借着天井的光,我看见那熟悉的方桌前,
一个略微蜷缩的身影:穿着蓝色
中山装,伏在阿公坐过的位置,
静静写着。而桌前,垒起一叠
发黄的稿纸,另一些,散落在变矮的长凳上。
我的到来,似乎搅扰了封尘的空气。
五叔先是楞住,随后露出欣喜的笑,
喊着我的名字。那一刻,
我竟挪着脚步,难以前行——隔着一段
艰难的身位,内心酸涩地辨认着:
那张略带苍老的脸上,清晰
又干裂的鱼纹......我想在记忆的
背景和停顿里,寻出时光枯坐的痕迹,
但终于没有看见——除了越发安详、
平抚的眼睛,没有透出任何
生活难言的俭苦,和寂清。
11
后来,他给我讲起这些年的经历,
并从那土坯脱落的卧室角落
取出一册翻旧的《圣经》。那时,
我只是切近地听他念起
那些略显生涩,又惶惑的文字
——我只想端视着他,弥补时光的亏欠,
却在他捧读的脸上,看见升起的
那道明亮而心诚的精气
如天井投下的光,破开屋室的昏暗,
破开那善意但不幸生活的
单薄与晰白......后来的我,
时常回忆那情景,恍豁间发现:
在那早年不幸,又半生枯守的命运里
其实早已孕育着无需计数的期待、
一段注定来到的奇遇——那是他的奇遇,
无人能经验,能替代,更无人
有资格去评说,怜悯,甚至规劝——
我回想着五叔自小不喑世事,又因生病
早离社会的沉浮和淘洗,这些
他人眼中的不幸,如今,我愿相信:
这是他的幸运,他找到了自己活的意义
和期待,从此,命运得以完全。
12
——而那年,是迄今
我最后一次见他。
他送我去往回城的公交站,那时,
他跟在我身后,无法赶上
我朝气尚存的步点,伴着咳喘,
一直将我送出几公里外。
上车的时候,我回头握着
那双曾牵我走过无数美好的
粗糙的手,看着他眼里
再也无法包住的泪水......
——那泪水,艰难而纯粹,
后来的我再难找寻——
但我知道,那泪水,如今
也流淌在我心底,
是我经历的那爱、那光
和命运写就的艰难,和完全。
《纪念日》*
1
天空灼亮如刺刀,他们艰难
捱过了生活,幸免
却又战战兢兢。昨日的硝烟和废墟
或许会再次拉响明日的警报。灾难
重复着自身,习得
没有终止的较力。——这时,
城市警报响起,一场悼念,70年前,
有关家、国、民族的叙事,和节仪。
但他并没留意。窗外,嘉陵江水
挟着泥沙奔涌。他想象着那些掩埋的淤积里
有多少无名,又真实的私人记忆。
2
那年,一个同样的男子,
带着闷眩,和空荡的思绪,试图逃离
生活事故的现场(一段室内布景的
战争剧),见证
他们一桩刚刚落幕的,爱的残忍。
他汇入惊惶的人群,天空响彻
空袭的警报,江水冷漠地
流经他,和一个时代的病床。
他想远离,这生活的校场口,
但滔滔江水,不甘裹挟
又不可逆游。他不再年轻,再经不起
生活反复的举义,和情感陪都,再次的沦陷。
3
这是年6月的一天
傍晚,空袭如约而至,
扩音器播报着
人们下意识的咒骂,和无意识的奔走。
早已麻木的恐惧,摸索着
防空洞的指示牌。仿佛空袭
是每一天,人们活着唯一的起搏器。
洞内,残破而瘀黑,如他和这个时代
无法复原的瘀青。他松弛地换气
如生活的幸存者。但真实的地狱无法幸免。命运
是一个更大范围的存在巨链,
在不远处断裂,在时间中震荡。
4
他环顾,身旁,
时代的旧胶片播放着
神情仓惶的男女、仿佛预知命运
而深陷沉默的老人,而孩子
匐在母亲颈前,张望着不远处
那黑色披风的男人
蓄意放缓的脚步——
洞口,涌入更多
可见的伤,和不可见的痛。
恐惧如一把透视的探照灯,照出一些
枯竭乏力的肉体,和另一些
无法挣扎的灵魂。
从暗处不断生长出的手
将他推进甬道深处。洞口的夕光
越发遥远,而冷漠。阴影
则变得急剧而庞大。时运女神的织网
收拢了,人们束紧的肋骨,和命运。
5
此时,人群焚烧起
内心积聚的硝烟。一些人发出
艰难的梗咽,一些人
倒向厄运的踩踏。
空中,厌氧的惊骇
点燃了狂乱的敌意,和逼孓的厌世。
废纸般,人们互相揉搓,踢搡,
翻滚向亡灵入口,没有善恶的盲选。
那一刻,一阵没有豁口的窒息
将他吞没。他害怕了,卒然间的振醒
卸去了胸中的沉郁——他想起她:
那个带给他生活一次次瘀伤的
亲人,和爱人;那个他曾在无数面孔中
想要寻见的,时而阴沉,时而眷顾的脸庞。
他惶顾四周,她的每一丝讯息:
发带、摆裙,甚至她矢口责骂的声音,
那一刻,都成为他想要
微调、定格的命运的呼救——
而每一次,人群的挤压,
都仿佛他和她,不再隐忍的拥抱和歧合——
仿佛这生活的抗辩,成为他此刻
艰难之活的,全部曦亮。
6
此刻,窗前,他看着流逝的江水。
思绪中的历史,早已定格为
时代的挽歌:“死亡人,重伤人”。
他心想,他或许再没寻见——
那漫漫时长的掩息中,他怎样呼喊、闪烁过
他们的相遇、相知——
那些家国、时代的宿怨
再不曾驻留,他最后回放的天幕......
而明日,他将被抬走,平静地——
而她,将寻着他,在千人废墟旁
为他哭泣,又或许,和他一同掩埋
——尽管,历史碑册不会记录下
他们的回忆:爱过、伤害过的人
在孤独中罹难,在恐惧中和解,在爱中幸免。
*于重庆大轰炸遇难纪念日。
《幻象》*
“IbelieveIcaruswasnotfailingashefell,
butjus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