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居笔记
秋天的山坡我一直想写下秋天的山坡,向阳的一面在秋风里,树叶发出激烈的声响这或许不是欢快的甚至饱含宁静和无畏的悲伤但我还是喜欢听见这样的声音像来自另一个世界的语言用我不懂的音节用它们最末的,最脆弱的力量尔后,它们和倒伏着的茅草、死去的裹杂在泥土里的昆虫一样在发光的露水和不发光的白霜中冷却着对应着遥远星球的白色光芒除了落叶,也会有尘土和阳光同时落下覆盖掉荣耀、名声和这个山坡上的所有事件最末的温暖,将包围着它们也包围着远方那条弧形的地平线包围着我,和这个世界之间的广阔的时间和空间
小茶厂旧建筑被淹没在庞大的草树之中尽管是秋天,那些强大的心脏并不会放慢它们的运动我最先听到的是来自于金合欢树针状树叶的颤动作为一种观赏植物它们离机器很远和危险保持适当的距离但尔后,我看到的那个女人却没有她站在火和黑暗之间脸上的烟灰和沟壑像一片正走向衰败的土地巨大的轴承运转着消耗了她在世间的年华铁锅在她身边翻动让她散发坚固而又久远的芳香悲伤铁的机器,一定毁坏着什么东西一定毁坏了,一定有比如嫩叶子上的阳光和灰尘比如她们最后的呼吸被秋天一丝丝挤出黑色的梦,更黑,散发快乐的光芒而绿色的更绿,那便是死亡——“蜡给女人,青铜给男人”*众多的被挤坏了的女儿们的尸体脆弱,像我的牙根被轻易地折断她们也一定听见了其中的酸痛在扁平的,和多曲折的皮肤上最终,她们要用水,热的水去复活,去成为一个群体,一个被榨去所有生息的柔弱*曼德尔斯塔姆《悲伤》茶垅在作坊的背后,我看到了蜿蜒的茶垅在秋天,它们被修剪过的脊背浑圆光滑,似乎随时都会游走但现在是熟睡,收敛着香气在它们黄泥土的睡梦里黑色的,上了机油的机器声仍能通过空气,传达到每一片叶子的光亮的腹部。也许,它们所等待的并非是雨水丰沛的夜晚,不是即将到来的晚秋而是那女人的手指柔软,轻曼,细致地把它们摘下将它们揉搓。用不同的体香相互影响我在泡开过的茶叶里,发现过这个秘密一棵树那被废弃的家园,只剩下一棵孤独的树,它完全高于其他的灌木和观赏植物巨大而又沉默,像一个国王的放逐我即使仰视,也无法看清它的全部即使它独自生长,也不曾丑陋因高处的空旷,让它不再为获得阳光而扭曲它的生长和生息但那是一种成为单独的巨大的树的痛苦因我在它的周围再也看不到成片的树林,看不到可造的栋梁之材
路边废弃的墓碑路边废弃的墓碑,红褐,长条用来搁水桶搁生人的宽大臀部或把一只脚搁在石头上当他们抽完烟,站起来时亡者的姓氏和生平也淡淡地印上了他们多肉的屁股也会有不明的鸟儿驻足啼唱,它们不识字歌唱的内容只和它自身有关也会有灰尘和阳光覆盖着也会有一只鸡轻轻地从墓碑边上踱过如此,被漠视的亡者之灵会有屈辱吗?或许是世间的死亡已不值得信仰和尊重或许是,或许,不是
自然的秘密在含笑树和金合欢树之间是一条寂静的林间小道沿路的沟渠,是墨绿的苔藓和白色的蘑菇我不清楚这微小的流水从哪里来现在西下的落日正处在小路的上方在两种植物之间,那个圆拱形顶部我知道这条小路的延伸在二百步之后,就会被中止被前方山体的岩石所阻挡而流水,在修筑道路之前就存在了它仍延伸着,永无止境遍野的纤微的虫声像水柱,垂直地,快速升起水珠般散开。而白鹇在植物的深处突然绽开它金属般光滑的鸣叫这一段距离,我称之为一个自足的世界它的很多个秘密我并不知晓我观察和探究它们,如同被此间所有的昆虫所观察和探究
自然的历史有谁见过自然的历史呢?我站在荒草伏倒的山腰,如此自问脚下那两个庞大的土坑边上残存的石块依旧堆垒着这不曾毁坏的坟圹的剩余部分仍旧生长着修颀深绿的草本植物,从它的根部和主干去分辨,这一部分植物比之残留的封土并没有间隔太长的时间这是人的历史,一度嵌进了自然的历史,然后又消失只留下一块不可去除的疤痕唯一剩下的,是遍野的植物满不在乎地站立和摇晃没有仇恨,没有内心只有满山的虫声,草声和树叶声只有流水清风,清洗着它们在地下的根
一棵树的死亡观察一棵树的死亡,和一个湖泊的死亡,也许需要我更多的耐心甚至穷经我这一生,也有可能看不到但我有幸,在这一个秋天观察到一棵树的年迈和死亡这和一个人的年迈和死亡并无两样它垂死,尚存一息它的粗砺的表皮和退化的血脉已阻碍了它的代谢在某个秋天的黄昏,它准备向死而去了落下身上最后一片叶子。当我走近再也感觉不到他的呼吸感觉不到那树杆里流动着的绵长而又平和的生命它生时是树,死时是木当它的叶子,一天比一天少在最后几天里,连一只鸟儿都不肯驻足昆虫们纷纷搬迁它的沉沉暮气,已经波及到虫子们细长的触角
开花的海棠秋海棠,秋天的海棠作为一种植物,它不仅仅是在秋天才有很多时候,它只有叶子没有花但到了现在,在秋天便开出了这些白和梅红相间的小花我更喜欢它的叶子超过喜欢海棠本身它的形状让我想起石碑上的云纹像是从流水和云朵中提炼这是一种古朴的植物它只在秋天开放,在那些枯叶开始落下的时候,在雁子南飞的时候它早于石榴花和夹竹桃晚于菊花和木鞭蓉
大地的眼睛曾经有过一个古老的传说——谁若是向湖水撒尿他母亲的眼睛便会痛疼大地的眼睛,就是母亲的眼睛她看着你,深遂,遥远但又柔和,这样的爱甚至望不到最深处她在自然的安静,能比你更快地感受到日光的消褪我如今面对这样一个湖泊一只母亲的眼睛噙着泪和爱,她在风里的波纹便是一些可亲的话语我坐在她的边上,四周是高耸的松林和柔顺的茅草一会儿,天就暗了秋天的夜晚长了,身旁的椴树由根到叶,一身焦黄
秋声赋金子的山野,万籁俱寂昆虫们已死去,留下一身松脆和坚硬的壳只有干燥的风,穿过扶疏的枝叶大地从它的泥土深处散发出一阵阵低沉的远离之声当我行走在山间,向着密林深处越来越偏离公路和房屋陌生感会带来焦虑有时也会分散开略有些紧张的注意力那里的很多植物我都未见过但即使它们蜕下了春夏的盛装我还是看得出它们的分别这地上落叶有针形的,蛋形的,扇形的也有一种是鹅掌形的,黄偏红这是鹅掌楸的树叶,也许我只识得这一种树林之上,是越来越低,越蓝的天空根据我的占卜和笔记现在,应该是大雁起飞的时候了
秋天的针叶树林我不知道,秋天的针叶树林会变成一付什么样子我去的时候是清晨,天还有些暖岩石上没有霜,但潮湿那浓绿的苔藓据说是土地老人的胡子它挂在树干和平坦的岩石上无声地,继续地绿着四下里没有声音除了一枚枚的松针落下还有粗糙的球果松针落下时,会很轻,我猜会不会是——叮,的一声地上,已经薄薄一层了,轻软像草席。任何最细微的风都能把针叶吹出很远在它们脱落的地方,我发现同时还有一些绿嫩生长出来我站在树林的高处,看着雾汽向下漫延,发出更加细微的滋滋声。它有流水的属性但更缓慢和凝重,你若想进入它们在密林的浓雾里,就得十分小心
一只松鼠在南方,如今要发现一只松鼠那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关于它们的减少,我只能怪咎于它们过于谨慎和敏感它们有过于发达的听觉神经和过于发达的弹跳力甚至一枚松针的落下,都能让它逃出很远。但我发现过这样一只松鼠,大尾巴立起来皮毛整洁似刚刚梳理完毕抱着一只松果,过于专注地啃咬而一些下垂的松针恰好挡住了它的视线,风声抹去了我靠近时的声响它们的大门牙很结实能嗑碎那些坚硬无比的松果密林里,这声音听上去似乎是遥远的星辰在宇宙的尽头碎裂很难忘记这声音。但请不要在中午十一点和下午二点之间去寻找它,这一段时间它一般在密林的更深处用它的小脚爪洗脸
我曾经的邻居我得好好写下我曾经的邻居一只巨大的蚁巢它们把宫廷建筑在死去的泡桐树根下并向我派出过几个监视哨在几根向外延伸的枯枝上这让我觉得这棵粗大而又年迈的泡桐树成了一棵消息树但假设它们发现了它们的巨人邻居有了什么风吹草动来怎样撼动这棵消息树呢?但我从未惊动过它们也未给它们设置过任何障碍直到有一天,为了改建庭院的需要我用了小半天时间,把泡桐树连根掘起把它们的整个王国都消灭了
远上寒山自然的入口,被淹没在生活之中我用了半个小时才找到那条斜斜的石径,破败的落叶和虫子的天堂当我行走完一小段山路发现了在半小时之前探究上山入口时所发现的那个墓园墓园的一角,一条路隐蔽侧伏我本来已经走到了那些石碑和死者的身边如果再走十步,就可以发现但墓地里的寂静和萧瑟消除了我继续探寻的勇气我一度以为,墓园的深处就是死亡的深处但不是,在死者和碑文的深处是另一个世界的出口似乎尘世的生活和死亡它都通向寂静的秋天,和自然
树林里的蛛网随处都可以发现的蛛网小的只有一手掌那般但也发现了几个异常大的从高处的松针,结到了低处的灌木像一只孩子玩的扳网让我觉得,如果取它们下来或许可以网住一些什么蛛网上结着露珠光线下,水银一样发亮但我没有看到蜘蛛它们都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埋伏着,也许像我这样的猎物过于庞大了,当我在开辟另一条上山的捷径时不可避免地破坏了它们在空中设置的陷井它们颤抖着,最先是露珠落下发着滴嗒的声音,在落叶上然后是蛛网,断开和收缩倒向高处的一边,静静地上下抖动。走出一些路后,我才想起谁来再把它们悬挂上去呢?
树林里的露水树林里的露水,在正午时还不曾蒸发。滚动在每一片叶子上在这样深秋的天气我想它们能存在很久前一天的露珠,混合着这一天的,更大,树林和草地就更潮湿因为靠近城市,这一座小山除了虫子和飞鸟就没有其它动物了除了我,唯一的两只脚的人在行走过程中,不断地拂落草尖和树叶上的露水滴滴嗒嗒地响,我在想它们是谁的眼泪?又是谁的食物?“譬如朝露,去日苦多”这总让我感觉一些莫明地悲伤
酒瓮滚滚酒瓮是它的形状而滚滚,通常是指圆形的小果实这遍野的小酒瓮黄色的,青色的是不是装着一些甜美的佳肴?它们从阔大、尖锐的叶丛伸出多刺的头颅来和这严肃的秋天保持气息的一致我记得它的夏天的花瓣白色的一簇,在河畔而隔了二十几年我才得以看到它的果实在山上,在石阶的两旁它们在我的裤管上留下众多暗红色的刺毛似乎暗含自卫它们作为果实,偏小样子普通,被忽视和遗忘再过一个月,就会尽落在岩石和泥土上翻滚和腐烂。以前食用它们的动物大都已经消失了也再没有一个孩子,把它作为秋天的时令水果
秋天的果实那死去的,和活着的植物都散发细幽的清香或许是来自于松脂来自于刺果和野柿它们其中的一部分已经落下接近于腐烂和发酵但刺果的衰败速度快过野柿野柿是一种坚韧的果实当它在树上挂着时要等二个月才能接近成熟当我们把它们从树上摘下来时,它们往往是坚硬的有不成熟的青色苦涩它们还不能被食用它们需要长时间的温暖和呵护直至它们变得柔软、通红像你在雪地里吻过的某个女孩的脸
关于松树关于松树,是它虬劲的关节是它幽远的松香当它活着时,它的针叶一支支都刺向苍茫的天空而当它死去后就会是铁锈的红色一枚枚松针向下,指着地面在秋天的山野像是一团熄灭中的火焰我在山上,见到了不少在夏天死去的松树有几棵已经倒向山坡但它坚实的枝桠,依旧撑在泥土上似乎还想站立起来
松树之死积极,快速地争取阳光然后它们就会站在众树之上完全地从其它植物的头上占领了沐浴光线的空间它的庞大阴影一度影响了一小部分灌木和茅草的生长但它并没有控制好它的升高速度它窜得过快,并迅速落下了低处枝桠上的枝叶而在干旱的夏天,它再也没有更大的能力把水份和营养运送向高处的枝叶而那些低矮的植物却活了下来尽管这样,却不能说明这些灌木和茅草是值得学习的示虚和示弱,和积极向上在我看来,这都是一个辩证的过程卑弱和高大,也都非它们的本体之对错
盘山公路用一个半小时开始这次旅途在开凿的山体,和另一侧的植物之间除了松树、泡桐,和少量的野柿和樟树,还有更多的草本植物更久远的坟墓和死者一些植物在开花,一些却已枯黄软和薄的松针,铺在地上还有清香和虫声,找不到它们的出处路上碰到的几条斑斓的毛虫它们正从路的一侧爬向另一侧。我还从这一个半小时里看到了秋天的两个不同境况山的外侧是被干燥的风吹黄了的植物,接近于冬日的萧条而山的内侧,是一个背阴的低洼地,植物依旧葱茏光线昏暗,叶子潮湿野柿明显地青涩于山外一侧坟墓也更多,似乎这气息更适合于亡灵的居住他们的灵魂夹杂在寂静、幽暗的植物之中他们的石碑下垂着长年的苔藓
松球果在原先没有陀螺之前我希望得到一个硕大的松球果来代替希望它在鞭子下长久地訇訇地转动但现在有很多的松球果披着坚硬的棕黄色鳞片挂在秋天的枝头没有松鼠和啄木鸟来把它们食用,它们落在松针上是——啪——的一声但通常来说,它们很少落下它们牢牢地抓住了母体要等到冬天狂暴的风把它们吹落。它们现在是一颗颗光滑的铃铛或许更像是秋天的心脏缓缓地跳动,秋天越深它的颜色也越深渐渐地变成了锈铁色渐渐地落下,啪地一声从山坡的高处滚向低处
宫廷的虚墟在这山坡之上,能发现一些拦腰断去的枯树大都是锯断的,尽管在树皮表面有时看不出一棵树的生死但苔藓已变得黑色树的死亡,也使另一个依附着的生命走向了衰败但又繁荣了另外一些原本不存在的物种像蘑菇,蕨类植物和藤蔓还有那些原来在树阴之下因被剥夺了阳光而枯死的茅草它的高度已盖过了树桩也有可能会是一个巨大的蚁巢用一整个树桩作为它们的宫殿哦,这自然界的阿房宫和特洛伊废墟尽管已死亡,但它树桩的直径和年轮,告诉我这曾是一个伟大而又久远的王国
在高处在高处,在破碎的岩石和刺果类植物之间去附视这静静的村落或仰视头顶的大鸟它或许是鹰,或许是落单的大雁但秋天更高,在它们翻飞的羽翼之上它们能传出很远的鸣叫声深蓝地,一滴,一滴地,滴向秋天深处有时,在我的左侧能听到人声但过一会儿,这声音就会绕到右侧我却从未看到过那些说话者的身影我坐在一棵野柿树下在一座山的最高处寂静和辽阔的平原在四周匍伏这一切,或许只有我背后的野柿树上那枝攀援到树冠顶端的藤本植物才可以体会
爱它们爱它们,爱它们的枝叶也爱它们的呼吸爱它们的颜色,无论是在春天还是秋天爱它们在地下的根爱它们在地上的落叶爱它们在风里,使用的庞大语言和词汇爱它们一动不动的站立爱它们的高尚或卑微爱它们尽管一切熟悉在心,却从未向世间吐露只字爱它们,它们断头断脚用作了我的桌椅板凳这是我在山下,一个原始的锯板工厂门口闻见了木材的清香而想到的
坟上的茅草坟上的茅草,比之坟边沿要茂盛得多也绿得多或许是因为长得高或许是它们开在亡故者的腹部成为了死者向生的一部分死者通过了植物的茎叶呼吸到了空气,看到这一片林地一年四季的变化我想着,当我经过久远的墓园时那些死者可能会是高兴的因为根据路径上的植被这些死去者,很多年了再也无人访问过,碑文上的墨渍经雨水长久的冲涮而几乎难以辨认但我听到了他们,和此间寂然的万物保持了一致的呼吸即使我远离,或忘却了这一片山林和墓园的存在但万物依旧一刻不停地运转着活着和死去,保持着内在的循环而生生不息
在林间在林间,如同于在人间有一样的争斗与纷扰不过这一切,都是在寂静和空旷的时间里所发生的。为了光,泥土和水就有了生存和死亡有了阴影下的失败后和胜利后的荣耀有了反复的挣夺和抵抗有了失败者的腐烂和胜利者的摇曳在植物和植物之间在植物和昆虫之间在昆虫和飞禽之间但此间没有高尚和卑劣没有狡诈和正直在林间,在自然的世界万物都有一颗相同的纯正的心却并不为我们所知晓
商略,现居浙江余姚,曾参加《诗刊》社第二十三届青春诗会,曾获第二届诗歌编辑奖、《诗刊》社年度青年诗人奖。著有诗集《南方地理志》、《南方书简》,及未刊稿《遗物笔记》(诗集),《不惑集》(诗集)、《记忆之城》(随笔集),及文史著作《汉唐会稽虞氏古甓墓志汇释》。现任余姚崇文书院文学顾问、国学讲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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