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棵见水还阳
台州匿名小说家计划入围作品04号
海报黄老头开始埋怨这天:“人暖死,日加日不落雨。”原先一落雨就成泥泞的小路,在这几日强烈阳光持续地照射下,泥土开始干裂。泥路两边随处生长的野草,热得蔫耷耷,边角料石头在干透的泥土里极其牢固,露出的角时不时地硌脚。凹凸不平的路,硌得阿默直骂娘叫疼:“搞什么名堂?干嘛不铺上白石板?”我细细地望着路面,踮起脚,尽可能地避开暴露在泥土外,石料露出的尖锐的角。依稀看到吸附在白石头缝里的苔藓都开始泛黄,这种炎热而又贫瘠的地形也能启动生命的植物,值得敬佩。生长密集度高的苔藓,能很好地抓紧土壤,那种强劲的吸水能力,极其具备求生欲。炎热迫使我们来到剧场的戏台下避暑。关于戏台的种种都会心有余悸,对戏台前的这扇木门的本身一直以来都有所畏惧。老人家都让小孩远离剧场里那扇门板,据说在动荡的那些年,曾被卸下来抬过死人。我仿佛能从缝隙中寻找到留下的血迹,那些曾渗透到木缝中无法拭去,滴在干枯的青苔上的血迹。“哦,难怪木板上的缝隙上有干枯的青苔泛着黄红色。”我若有所思。阿城又说我:“少讲鬼话,几十年前的血迹能让你看见,该没的早就没了。”是的,如今能看到的只有木门中的污垢和缺乏的几处泛黄苔藓,那种一捏成粉末的青苔,遇水即活。按理说木门底部的门面,不应该有苔藓。我抬头朝屋檐张望,大致清楚了,这苔藓的孢子成熟后随风飘散落到了门边,也是北风带来了雨水,才有机会生长。苔藓环绕着一株植物,它干枯略泛黄红色的叶,目测已经死了很久,阿默喊我和罗浩围过来,他顺手就要去掰。“别动,这是见水还阳草,和青苔一样,遇水就会复活。”阿城连忙喊停,解释道。见水还阳,这名字就有点意思,好像是那晚剧场里放的武打片里的还魂草,还真有这么神奇的植物。去哪里找水呢,我润了润喉咙,朝见水还阳草吐了口水。阿默把我一把推开,这点吐沫哪里够啊,于是站在起身,坏笑解开裤腰带,朝着门板的苔藓和见水还阳草就准备尿,木门“咯吱”的开了,不好,阿默还没来得及喊出声,一双大小不过三寸的黑色竹笋在移动。阿默还没开始尿,尴尬地提着刚褪下的裤子面对。是“细脚芽”,这个古怪的老太婆,盯着阿默褪下的裤子。愣了一下,然后提起拐杖使劲地敲打着木门板,大喊大叫:“这群小猢狲,无法无天啦!”凭借着与其身躯极不相称的细细小碎步,吃力地挪动着她的小身板。摇摇晃晃地驱赶着戏台前所有的小孩,听到她的朝着阿默破口大骂:“小猢狲,再往门上尿尿,我就把你那玩意割下来下酒!”沙哑的声音穿过石头墙外面都能依稀可见。阿城拉起我的袖子,就朝台阶下走,阿默赶紧提好裤子,紧跟其后。踉跄着跑到阿默家的枣树下,我看到阿默的脸红得像猴子屁股,确认细脚芽没跟上来,我们开始齐声唱:“细脚芽顶好倩,三寸金莲迈不开。”细脚芽继续用拐杖使劲敲剧场的木门,那株见水还阳草在太阳余晖下震动,泛起了红色灰尘,看见她这样越生气我们就越乐呵。不过有回,我瞅见细脚芽眼角泛着泪水,这很令我意外。黄老头讲,细脚芽,苦难多。那是前几天,我和阿默两人刚蹬上剧场戏台侧面的台阶,发现细脚芽双手拄着拐杖,仰着头望着舞台中间的上横头的屋梁,顺着细脚芽的目光,远远望见屋梁有张缺口的画报。看不清,但确定是张人物照片,经过那么些年的风吹已经泛黄,似乎一碰就会化为灰烬。多年来一直贴在屋梁正中,左边:“巩固民主专政;右边:打倒地主恶霸”,左右各六个一共十二个红色字颜色虽已褪,但字迹依然清晰。我俩愣一下,准备朝台阶往回走。走近,我看到细脚芽眼中泛着泪光,抹了一下湿润的眼角。细脚芽露出少有的宁静,招了招手,示意让我俩过去。难得看到细脚芽面慈的笑容,阿默把我推在前,他随后小心挪动着脚步。我临脚转身躲到阿默的身后,努努嘴一把拉住阿默的衣角,摇摇头想离开。阿默笑了笑,掰开我的手指,他还是过去了。细脚芽左手用拐杖朝戏台上的栋梁一指:“看见那张纸没?”“恩,看见了。”“爬上去撕掉。”“太高了。”阿默摇摇头,“要撕你自己撕。”“都说自古英雄出少年,我还以为你两小猢狲是厉害的小主。”细脚芽洞察到了阿默身上的浮夸,露出某种邪魅轻蔑地的微笑:“原来是个胆小鬼。”“讲我们是胆小鬼?”阿默瞪着眼睛就开始激动,手指向自己,又指向细脚芽就喊,“你说说,怎么个撕法?”她用拐杖指指旁边的两张八仙桌,两张桌面较宽的方桌,每边可坐二人。阿默想也没想,挽起袖子就推桌子,看得出这桌子够沉,阿默憋红了脸才推到栋梁底下中间位置。他飞快地爬上桌子,踮起脚伸手,“还是够不着。”我在桌旁仰头望望,还远得很。阿默喊我把旁边的木椅子搬来,他站在桌子上把椅子垫起,踩在椅子上,继续踮脚伸手:“娘的,差远呢!”细脚芽继续用拐杖指指另外一张八仙桌,这是一张桌面四边长度相等,整块料做成的桌面。细脚芽她真的老了,牙齿稀疏,说话漏风。阿默跳下从椅子上下来,踩着八仙桌跳到戏台上。他不管我情不情愿,拉着我就去抬另一张八仙桌。细脚芽用拐杖敲敲后搬来的八仙桌,示意我们叠上去,阿默喊我:“愣着做什么啊。”我有些不情愿,一来本身小气薄力,二来找那个觉得哪里不对劲。但在阿默吆喝下,两人费力站在两张椅子上,花了大力气,把八仙桌抬到了另一张八仙桌上端正叠好。有点歪,细脚芽用拐杖敲着桌腿,我们又使劲挪正。费了好大力气,才把两张八仙桌叠好,我们三人仰起头,望着眼前两张叠着的桌子,足足高出了我和阿默大半个头。阿默看着桌子挠着脑袋,我低头看到了细脚芽挪着她的小脚。我第一次正儿八经地看到细脚芽的脚:真的很小,尖尖,像极了冬天竹山上挖到的两支冬笋,黑色布鞋包裹着不过十来公分。这应该是我唯一一次近距离地看清楚黄老头所说的“三寸金莲”。“把椅子抬上去。”阿默用手捏着,拉拉贴在胸口红色背心,用手背一抹额头的汗,摆着两张八仙桌的高度,我们俩齐心合力把椅子弄上两张八仙桌。阿默四周绕了一周,对着细脚芽摇摇头:“太高了,真的太高了。实在爬不上了。”阿默转过身给我使了个眼色,喊了声:“跑!”扔下木椅子,不理会细脚芽用拐杖使劲地的跺着戏台上的木地板,发出的轰隆轰隆声,拉起我就往戏台的木楼梯子反方向跑。我们一路跑,跑出了剧场门口,直到我们听不见细脚芽拐杖撞击声和叫骂声。在阿默家的枣树下坐下,黄老头在搬着凳子在枣树下乘凉。他见我们满头大汗,问我俩人风风火火个,做什么?。“要死,这个细脚芽老太婆,让我把戏台栋梁上的照片撕下来。”阿默喘着气。“就那栋梁上张照片?”黄老头环顾四周,小声问我们。我们喘着气,一屁股摊坐在枣树下,使劲点点头。“那么高?你们撕下来了没有?”“哪里撕得下来,我们垫起了两张八仙桌,把椅子弄上去了,高我半个头,爬不上桌子了。”“还好,还好。没撕下来就好。”黄老头如释重负,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这个细脚芽了,都是小老太婆了,还那么坏。”黄老头问我们:“你们胆子真大,这照片也敢撕?”“哪有什么的?没有我什么不敢。”阿默拍拍胸脯,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娘个,她骂我是胆小鬼,我才不胆小,只是够不着而已。”“小猢狲,你想想上面照片是什么来历。”黄老头顿顿了语气,“你去把北京天安门挂在城门上的照片撕撕看?”黄老头伸出手中的蒲扇轻轻拍了阿默的脑袋一下,“那是要批斗的。”最后一句话,把阿默震住了,刚才天不怕地不怕的神情一下子不见了。“王八蛋,我们差点上了细脚芽反动派的当。”阿默愣着瞪大眼睛,拍着大腿似乎有些后怕,挠挠后脑勺懊恼自己,刚才那么积极。主仆黄老头往躺椅上懒洋洋地一趟,摇着蒲扇,解开的白色确良衫的扣子,喝了一口搪瓷牙罐里的水,润润喉开始说起“细脚芽”。细脚芽原先不住在这里,细脚芽是从大荆山里老街做生意的陈大地主老婆,陈家大地主陈老爷,全名陈庭轩。那年陈庭轩年方二九,正值当年,从大荆山里拉了一车草药往潘郎集市赶,这是他第一趟独自拉着大米去大荆做买卖。陈老太爷身子不适后,作为长子的他得独挡门面了时候,往外生意得他跑动了。早春三月的桥岭早有初春的味道,从江夏古道赶着马车到温峤峨眉山的横盘古道,两端古道合称桥岭古道,绵绵数十里水路相连。早春绿意悄然地蔓延到山脊,覆盖了冬日落叶后光秃秃的树干。陈庭轩坐在马车上和车夫乃梅聊起:“石梁横青天,侧足履半月。忽然思永嘉,不惮海路赊。挂席历海峤,回瞻赤城霞。”乃梅赶着马车,一愣一愣:“少爷,你讲什么?口渴了么?”陈庭轩往后靠,靠在车上的草药,告诉乃梅:“知道李白么?”“晓得。大诗人嘛。”“他曾走过这条路。”“少爷,别说笑了。大诗人会来这里?”陈庭轩告诉乃梅:“大诗人李白曾与王屋山在嵩山不遇,王屋山追逐李白数千里不遇。李白为之所动,赠与长诗《送王屋山人魏万还王屋》。诗中提到的“海峤”就是我们现在走的这条古道。”乃梅憨憨地笑了,“少爷,这些我不懂。”桥岭古道连接小溪岭通往乐清大荆山里连接永嘉的太平古道,那时候乐清称之为蒲岭。早些年蒲岭上来的以盐米、海产为主,这条古道由码头和栈道组成,人来人往少不了有休息的驿站,桥岭古道链接了台州和温州水路,连通了衢州的交通要道。这一路赶车,一路歇息,马车赶到温桥楼旗琛山村的时候已经是午后两三点,抬头看看太阳偏西,陈庭轩让马夫乃梅停下歇歇,自己进去讨碗水喝。琛山是半山区地带,东近莞渭童村,北靠楼旗村,是半山区地带,地理位置田畴平展万里,气候雨水调匀,一眼望去,数不清的良田。秋收一到成片成片的稻谷,稻浪在山间平原朝东海方向展望,望不到头,这成片的金色成就了不少的地主。也吸引了福建江西不少地主,慕名也来此购置田地落户,带来的财富购来长屿白石料雕龙刻凤,建造青砖黛瓦庄园。这种具有徽派气息的高墙大院马尾墙、祠堂、戏台和堡垒一下把太平本土的矮小的凤尾楼小型四合院明显区分开了。这村,古时候一直喊为莘山,又名深山。随着村庄的热闹,财富的不断壮大,雅化为琛山,献琛,有着进贡含义,那么琛山自然有天然宝藏之地的说法。谁也说不清是改名后这村越来热闹,还是越来富有后改名。从此,琛山已经成为太平富有之地的坐标。马夫乃梅牵着马到马场的饲料槽,用铲子把槽旁边的一些干草铲进槽内。不愧大户,白石马槽做得高而十分精湛,四面工厚度均匀,分别雕有梅兰竹菊。左右分别四根拴马柱,每根桩首上分别有狮子、人物、猴子、麒麟,乃梅顺手把马绳栓在桩颈上。陈庭轩留意到这款席纹桩体上刻有“泰山石敢当”,方形桩基深深埋入白石板地底下,感叹到:“讲究啊,大户人家可真是讲究。”陈老太爷的生意还没出大荆时候,乃梅就是在陈庭轩家里做长工。饥荒年乃梅父母相继去世,听说山里人种有红薯。那年入秋,离开西山金一路要饭大荆山里,路过陈家,五月初种插秧种下的稻谷,七月底初收割,为了晚稻插秧能在立秋前完成插秧,抢双正需要招收大量短工。空着肚子的乃梅迫切需要撑饭吃,所谓撑饭就是不要工钱,每天管饭管饱就行。乃梅话不多却能干,什么活都能干,除了割稻。尤其在养猪养牛方面,对待牲畜就像对待亲爹一样,就凭这点陈老太爷陈锡佐看中意了。十一月,深秋七月种下后的晚稻谷收割后,陈老太爷陈锡佐额外给乃梅三块大洋。这可把乃梅感动到了,温暖了这个憨厚话不多的汉子,他暗暗发誓一定要追随陈锡佐。后来他想想大洋还不如粮食来得实在,就和陈老爷等价换了大米与鸡蛋。他和陈老爷合计了一下一个银元折合市价能换成铜元一百二十八枚左右,那么一块银元可以换到一百五十枚鸡蛋,剩下的两块大洋换成两担大米,一担等于斤大米。乃梅父母双亡,他分两次把大米和鸡蛋,往老街抬回,一路把曾要到过饭的、对他十分客气的人家挨家挨户地分点,给各方的亲戚分点。最后也没给自己留多少,他也安心,反正陈锡佐发话了以后都在他家有活干,能撑饭吃了。往后多年来的年底,就这样陈锡佐和乃梅之间形成了我出力你出粮食的默契,就这样在陈家留下做长工。大荆山里盛产草药,陈老太爷陈锡佐开始做药材生意。随后(谁)建议陈锡佐到潘郎老街寻找门面开草药,这样乃梅自然而然地帮忙打理山里的草药生意以及些家务琐事。“小猢狲死远一点,不许喂马。”乃梅赶走,旁边的拿干草的小孩。陈庭轩示意乃梅别吓唬小孩,借人家地休息,得客客气气。乃梅冷冷地回话:“少爷,马头可是可以自由伸缩,伸手喂马很危险,我小时候伙伴就被咬断过两根手指,让马活生生地咬下,被马吞掉。”“马那么温顺,会咬人?”陈庭轩惊讶。“信不信由你。”乃梅只顾自己铲草料。主仆俩初次出门,需要磨合。乃梅轻轻抚摸了几下马头颈,从口袋里拿出随身带的牛角梳子捋捋马鬃,马颈的长毛在乃梅认真地打理下飘飘扬扬。庄稼人爱牲口,牲口比自己的命重要。乃梅从水井里打了水,这是一口古井,从南瓜纹的白石井圈包浆就能判断有些年头。乃梅提着木水桶走到马槽旁,往马槽里倒满了水,陈庭轩口袋里也兜着一板梳子,对着马槽里的水作镜子,梳子沾水照着梳理自己的头发。中医认为,人体内外上下,脏腑器官的互相联系,梳头可以气血调和输氧。他看着乃梅稀疏的头发,跟他讲“古语云:欲发不脱,梳头千遍”。乃梅没理他勺子搅乱了水面,陈庭轩把梳子揣回中山装上衣口袋。看见乃梅拿着半边横切面的葫芦勺往自己口里送,连忙喊住他:“乃梅,你直接喝啊?”“少爷那你讲,我听听,怎么喝?”乃梅楞住了,反问。“水中含有细菌,饮生水会致疾,得饮沸水。”“沸水?少爷,我听不懂。”“就是不能喝生水,容易生病,这是我们学校里先生讲。”“娘的,老子喝了一辈子的井水了。”乃梅咕噜咕噜大口不换气地喝下勺子里的井水,认为眼前这位少爷读书读糊涂了,有些矫情。离马场最近的一户大院坐北朝南,青石板铺地,青苔在初春后复苏,依附在门伏前的青石间开始泛着郁郁青色。陈庭轩爱摆弄花花草草,摆弄青苔,家里的书房里案几上的紫砂盘里的昆山石,雁荡菖蒲迎春开花,风姿楚楚。菖蒲周围一圈的青苔,入春后青苔慢慢爬满整块石头。乃梅觉得这位少爷不靠谱,总整些没用,不能吃也不能用,陈庭轩笑笑:“屋中无俗物,林下有青苔。”两榆木的大门,风化的纹路清晰,乃梅在意的是这扇独立板的榆木门料。经过多年的风吹日晒,这块表面完全干透,干透后的榆木,绝对不会变形。江浙一带不产榆木,基本生长在黄河一带,一般是通过水路从北方运来,这么大独立板还真是少见。乃梅暗暗认定一看这户人家家境绝对不一般。陈庭轩抬头望望,榆木门的门框左右各嵌红底金漆的楹联,上联:门对青山千古看;下联:书香墨水一方盼。可以肯定是一书香门第大户人家,两扇榆木扇门,关一扇开一扇,陈庭轩不敢贸贸然,伸手拉起门环子,朝榆木板上叩门。响器一响,门开了,出来一个管家模样的五十来岁男子。“您哪位?”“我是潘郎街人,路经贵宝地,讨碗水喝。”陈庭轩微微一鞠躬,双手抱拳作揖。管家望着陈庭轩,彬彬有礼,作揖还礼,让他在门口稍后,进门去取水。透过门,陈庭轩见到的一幕是他这辈子终身难忘的事情。顺着白石板之间的青色苔藓,葡萄架下的石凳边有一株植物,小枝叶卷缩起来抱成一团。在这团卷叶旁边,一双鞋口蓝布走边的红缎鞋,里衬白底印花布彩线绣成的对盛开的花牡丹两支。红段牡丹花鞋包裹着一双三寸金莲,往上黑色雪青闪蓝如意小脚裤,一身淡蓝色葱白线镶滚炊烟衫,存托出胸部的优美的曲线。陈庭轩呆了,这位女子约十六七岁,长长鸭蛋脸儿,脑后乌黑浓密的秀发一个抓髻,身姿苗条,面容姣好,坐在葡萄架下,低头看着书。直到管家拿了一碗水说:“这位少爷……”才缓过神,连忙大口喝下这碗水,递回白瓷碗,声声道谢后,作揖匆匆告辞。口中说着告辞,陈庭轩的脚步似乎没有移动的意思。“少爷您还有事?”陈庭轩缓过神,伸手指指院子里的葡萄架下的石墩子,“石墩下的那棵卷曲的小叶子,能连根送给我么?”女子听到门口的说话声,她抬头,顺着陈庭轩手指的方向,看到自己脚边的这棵卷曲叶子,也顺势用手指直指。陈庭轩点点头,管家疾步走过去:“小姐让一下。”弯腰连根拔下送到门口,交给陈庭轩。陈庭轩朝门口里大声喊一句:“这叫见水还阳草,又叫还魂草,学名卷柏,可入药。”女子先是一愣,把书搁在圆石板桌子上,抿嘴巧笑。这一笑,把陈庭轩的魂都勾走了,他俊朗皙白的脸颊泛起了红晕,站着还是没有离开的意思,直到管家把那扇半开的榆木门掩上,才三步一回首地走向台阶。呆呆地望望这户人家的大门,乃梅在喊:“少爷,时间不早了。”主仆二人坐上马车继续赶路,一路上陈家大少爷口里叼着路边摘来的马尾草,手拿里拿着从大院里采来的扁平的浅绿色植物。坐在马车上没有一句话,这突然的安静的让乃梅很不习惯,他不清楚少爷为何对这常见的卷柏发呆。“少爷,这种还魂草我们马车上草药的麻袋里有一大捆呢。您要多少就有多少。”陈庭轩拿出中山装口袋里的梳子整理头发,把这棵见水还阳放进原本装梳子的精囊袋子里,没搭理他。婚礼马车赶回到家,天已昏暗,陈庭轩草草扒了几口饭,连忙把盆栽里的雁荡小种菖蒲挖掉,小心翼翼地从锦囊袋子里的这棵这株蕨类植物栽上,让苔藓围绕着这棵见水还阳草。那夜很漫长,虽说陈庭轩是新式青年,但她那双精美金线绣成的花卉三寸金莲,与玲珑婀娜多姿身段,令他翻来覆去不能入睡。次日一早,三月的天还是有些冷,陈庭轩顾不上披件衣服,见到案头上的见水还阳原本卷曲的叶子身躯开始伸开了,安心了许多。陈庭轩哼起了小调,来到父姆妈房门,他起来穿好外套,动手打了洗脸水,恭恭敬敬地送到阿爸姆妈洗漱。“好了,说吧,什么事?”陈氏面对自己儿子的殷勤,最为清楚。“我想讨媳妇。”陈庭轩脸一下子红了,憋了许久,一口气把昨日路过琛山讨水喝,从门缝中看到的一幕和姆妈说了一遍。陈氏不动声色,让儿子出去。端起碗里的药,问陈老爷子,这事情该怎么处理。陈锡佐老爷子斜躺在床头,想了想,长子陈庭轩过完年也有二十,是该成个家了。再说自己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才把在县城读书的长子喊回来打理生意,家里有桩喜事冲冲喜也好。也不过也不知道琛山那户人家的底细,有否有婚约。陈老爷子让陈氏把乃梅喊到中堂问清楚了那天下午的基本情况,再让陈庭轩过来确认。陈庭轩说他暗暗记下了那户人家门前的红底金漆的楹联的内容。陈氏从西山金找来丁媒婆说亲,当丁媒人登门问名,问清双方是否门当户对,先托人打听摸个底。几日后,那边回信了,说是林家二小姐,还未有婚约。这下可把陈庭轩乐坏了。丁媒婆讲究得很,她接受任务后,开始去琛山那方游说。初次登女方门,没喝林家的一口水,她的意思“媒不饮茶”,免得喝茶冲淡了婚事,她笑着说:要喝就喝“谢媒酒”。丁媒婆不愧是方圆百里的金口,几个来回后对方回信,林家好像对此有些苗头。进入纳吉阶段,纳吉就是让媒人带上生成八字去分别去祖庙里问卦。初春天气回暖,陈锡佐身体也逐渐恢复硬朗,委派乃梅亲自让赶着马车回了趟大荆山里。得吉兆,喜事。既然得了祖宗的允许,那事情就好办了。进入了请期阶段,选了三月上旬某个吉日上午用红笺书写上男女生辰,陈家麻烦丁媒人再跑趟琛山请期。丁媒婆与林家选三月十六,林家邀请陈锡佐来趟琛山,商议请期的事情。林家选择上午有蒸蒸日上的寓意不敢怠慢。陈锡佐准备亲自走一趟,鸡叫就起床准备。他让乃梅备好马车先接上丁媒婆,自己在家把昨晚准备好的咖色粗牛皮纸包了老八样,粗牛皮纸上分别贴着红纸,红纸上分别写着黑色字:博百龙眼、灵山荔枝干、和田红枣干、阳谷黑枣干、长沙冬瓜糖、卖鱼桥牛肉干、石桥头绿豆面、松门鳗鲞,刚好八样大纸包,包裹是陈氏包的,字是陈庭轩写的,浸染墨香气息。天蒙蒙亮,陈锡佐穿上厚外套,坐上马车,朝温峤琛山赶路上门提亲。晌午时分到达琛山,在丁媒婆的引荐下,陈锡佐进入女方林家,林家父母出来应酬,一个时辰下来双方相互有了初步了解,也暗暗细细权衡着对方。最后林家姆妈悄悄离场吩咐厨房准备宴席,林家老爷挽留陈锡佐共进午宴。在家里等候的陈庭轩,忐忑不安地等到黄昏阿爸还未回来,就猜到能挽留老爷吃饭就有戏,反而开心起来,感觉有戏,意味着这门亲事就有得商量。果然阿爸在黄昏日落前赶回到老街,说女方留下了送过去的老八样。林家老爷要求择日在媒人引荐下来家里登门,叫儿子好好准备准备。陈庭轩又一夜未眠。陈锡佐从楼旗脚下琛山村回来,和陈氏感叹温桥镇琛山村那才叫真正的地主屋。话说“琛山起屋着炭,东岸乌烟当饭”。琛山的房子被火灾烧了,地主们眼都不眨一下就继续打地基造房子,这样富有的家底无法想象。琛山庄园三透九明堂的大院一进又一进地围饶着整个村。融入徽派建筑元素后的五凤楼,石墩子雕龙凿凤尽现奢华,显得更为气派高廊,就算落雨,在琛山村,转一圈都不用打伞。屋连着屋,间加间,巷子四通八达,一圈下来布鞋都不会湿半点。陈锡佐吩咐乃梅去了趟流庆寺五峰山,山上的道士给了个日子,定在四月初二,此日宜求子、相亲、结婚等。转眼到了四月初二,林老爷如约来到老街相亲,询问了解家里的基本情况,见陈庭轩一表人才,感觉很是满意,主动提出留下进午餐。陈氏在厨房张罗着,当林老爷吃下那一碗小拉面,陈庭轩感觉事情基本成了,拉面,拉住了这段姻缘。乃梅又跑了趟五峰山去选相亲的日子。农历四月二十四,宜订婚、相亲、求子,是个好日子,还得大为操办了。小定大定是大喜,通知大荆山里的陈家本家兄弟都得过来,陈锡佐共有五兄弟,他排行老二,街上人称陈二爷,大荆山里草药多,听乃梅说潘郎老街草药生意好做,干脆举家迁移,在潘郎老街安顿下来,做得风生水起。陈二爷膝下有两子一女,长子陈庭轩,二房王氏育有次子陈庭武与大姑娘陈庭梅。陈老爷在县城读书的次子陈庭武喊回,待嫁的大姑娘陈庭梅与陈氏一起忙乎家里头的礼包的事情。陈锡佐吩咐陈庭武这边忙乎着摆宴请各位本家兄弟姐妹,这边将礼书、礼烛、礼炮等喜物让乃梅送到琛山。好让林家给琛山的各位亲朋好友分发礼饼、红鸡蛋,同时告知成亲的日子,前来吃喜酒。陈家聘礼一样没落下,早早地去牛场头杀了头奶猪,四脚用木棍支开,架在手拉车正中贴上红纸,绸缎衣料“六样红”:金戒指两只,金耳环一副,一百二大洋,分别放入樟木箱子里,各种纸包头88对,泽国老酒8担共16坛,叫了几个信任的壮汉长工送往琛山。林家回了篮,也很客气:甜圆88只,红鸡蛋88双,银洋银角子88元,以及林家二小姐绣品。就这样历经大半年总算把这门亲事敲定下来。下了聘礼,选了成亲的日子:今年下半年十二月二十八。前一天,林家把嫁妆运到老街,塞满了陈家借用的老街剧场,红灯笼挂满了剧场的戏台上,北面的三棵笔直的老杉树被裹上红布,红色喜字贴满了木格子窗户。但凡所有不是红色物件,都糊上了红纸。戏台上的大杉木柱子也全部用红绸布裹上,这个剧场沉浸在一片红色的喜悦中。听说这几日陈老太爷冲喜行善,免费发放馒头,引来老街各大老小都来领馒头,来看“嫁资”,各大皮箱叠在杉木的长凳上,被面布匹叠在樟木箱子上,老人家说皮箱底下压着几枚大洋,这是“压箱钿”。从温峤老街上定制的杉木箍桶,刨刮手艺精湛,各种桶的圆弧度都能很好地把握,块块拼接的缝隙合缝到位,片状的边角料沿着木块之间的缝隙逐个打进去。最后铁箍上中下勒紧,刷上两遍桐油阴干,再上三层红漆,解决了腐蚀漏水的问题。大大小小二十几来件木盆木桶,一色大红广漆色,各种大小拎桶,放果子放糖放小杂物的小桶,洗脚的矮脚桶,洗衣服的中脚桶,用来洗被单等大件的高脚大木桶,毛头娃娃站一半的高脚大口盆形的睏桶,大人矮脚马桶和立粪桶,应有俱全。来老街看“嫁资”的人越来越多,从西山金到相公渭,从田洋季到现范桥人都纷纷涌入老街,不亚于集市日那般热闹。当然看得见那么多,看不见的彩礼,有人说看见当天晚上成车的银元往陈家拉,关于这样的传闻,陈老爷陈锡佐只是笑笑。林家二小姐从琛山老宅带回的嫁妆,比陈庭轩家里的金银财宝还要丰厚,这也成就了陈家一下子攀老街首富。钱财对于他来讲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最近他身子骨硬朗起来,气色越来越好,应了那句话:人逢喜事精神爽。太平喜酒会连办三天,在暖房夜那晚开始正式操办。陈庭轩的本家兄弟,比较要好的哥们,先来吃夜饭,喝暖房酒。当晚由陈庭轩哥们,逛窑子吃花酒,不醉不归,意味着从今晚开始,不再是个细佬头,而是长大了成了男子汉。陈庭轩拒绝了花酒,朋友们就在家里头打开了坛子里多年的好酒,算告别单身。一早,那顶红色华丽的轿子停在老街剧场上候着,这顶花轿是村里的,专供婚嫁娶亲使用,当天东家去雇佣四人轮流抬轿,这差事争着来,能得到较高的喜钱。花轿可不能空着去,得有压轿娃,坐着父母双全的花童子。迎亲前由东家自行装扮,花轿顶上插着喜鹊梅花,陈家特意红漆把四根柱子重新涂了遍红色。大红色的绸缎绣有丹凤朝阳作罩帷子,帷子边上缀有金边。那日天灰蒙蒙,十月二的天有些寒冷,陈庭轩顾不上这些,让乃梅从马棚里牵出白马,白马在昨日让乃梅用水冲洗后,用鬃毛刷子顺着鬃毛方向从马脖子开始往下反复梳理,直至鬃毛顺滑干净。陈庭轩即日也一身大红喜服,红色长袍。他拿出随身携带的梳子,沾沾水,反复梳理着自己的头发,戴上红色的新郎两翅馆帽,俊美得像画中人。一切准备好。在鞭炮三冲声响后,媒人在前引路,大红灯笼提灯开路,迎亲旗子随后锦旗,陈庭轩骑上白马,后面锣鼓、唢呐、喇叭、花鼓齐鸣乐队随后,一路到人多处,热闹不断。迎亲的轿子,晌午到达新娘家,林家大门紧闭,穿红衣的童子端着茶盘等候着新郎,陈庭轩塞给小孩大红包答谢。跨上台阶到榆木门前,这是他第二次叩门。“这是女方拦门。”陈庭轩故作哀求地敲着响器,一一答应门内提出的一切要求吗,将事先准备好的红包塞入门缝中。这扇榆木大前门方才打开,陈庭轩感觉到熟悉,这场景他不止一次幻想过。院子里石凳石桌被搬到了墙角,取代的是三十来桌的喜宴。陈庭轩和伴郎,从进村开始就逢男子发烟,逢儿童妇女发糖。同行的人奉上随带的礼物,主人家泡上人参茶,盛上桂圆汤招待来客。宾客上桌入席。席间陈庭轩挨桌敬酒发烟,在女方媒人与丁媒人的引见下,见长辈就下跪叩头。中午不敢多喝酒,怕误事,抿一口后酒杯子都交给了随行的伴郎。宴席款待后,散宴后略作休息,天开始飘起了毛毛雨。三冲鞭炮响起,意味着时辰已到。午后一个时辰内,得赶回到潘郎老街拜堂成亲。林家二小姐戴凤冠,穿霞帔,外套大红袍,下穿红裙子,大红方巾盖上,由于林家没有长兄,就由林家舅舅背着新娘上花轿。在小鞭炮连续噼里啪啦声中,新娘哭成泪人。将她从楼旗脚下深山地主屋抬出的那刻天上云雾散开了,楼旗尖本是尖山,独立矗立在青山环绕中。云雾弥漫在楼旗尖山势雄奇,山顶的庙宇又单独矗立在山尖。陈庭轩抬头望望在云海中颇有气势的庙宇,心旷神怡。老话说风娘娘雨太太,婚礼当天一会先起风落细雨再晴天,就像孩子一样的哭天,是个好兆头,有财有水,风调雨顺。迎亲的队伍在,良辰吉日前赶回了老街。林家老爷与夫人,陈锡佐协同陈氏王氏,双方父母在大堂等候“念傧相”仪式的进行,由陈庭轩三叔公担当司仪主持念傧相,洪亮的喉咙高呼“天开黄道福寿长,香烟昧眛喜洋洋香烟昧眛红光现,百客请出中堂来。”念傧相的主持人,开口了,随手从后腰间拿出泛黄的手抄本,在厨下倌和成双的洞房客的哄闹下,照着本子念傧相:“偶做傧相肚里呒货,站在花堂前面颊红。主人家叫我我难推,拔出老本本照字念。太平洞房经用的是台州道情的曲调,紧跟陈庭轩的是一对伴郎,双手捧放着宫灯与金花的托盘。点香插炉点起了红蜡烛,念傧相念起了《小八仙》。春夏秋冬四季天,桃红柳绿各争鲜,和合门两边对开,夫妻和合万万年,今日八仙齐来到,王母娘娘把手招,拜堂结婚恩爱多,细佬生来对加对。”新郎陈庭轩在第一请的时候就出来了,林家二小姐故作含羞,在三请后随伴娘走进了大堂,拜观音。新妇一起跪在地,双手合十拜拜天,拜拜地。“天又高来地又低,土地老爷笑嘻嘻,土地老爷笑连连,荣华富贵万万年”新妇们挪了一下方向,又朝东海方向拜一拜。“显隐自如大神通,呼风唤雨拜龙王。”拜完龙王拜财神。“家门喜庆喜洋洋,招宝财神万年长,日日生财天富贵,子子孙孙福寿长。”二拜祖先,设供台上香祭奠告磕头知祖先,求得祖先保佑,一切平平安安。三拜双方高堂:“上面坐个是双亲,要拜爹娘养育恩。……”然后再叩头拜内太公内太婆,太舅公太妗婆、太姨公太姨婆、舅公妗婆、伯公伯婆、叔公叔婆、丈公姑婆、姨公姨婆、邻房伯叔、媒婆、厨官、厨下、全体在场的宾客。两位新妇叩了多少头就收了多少个红包,专门交给了一个伴郎收着。跟随新郎的8位成双洞房客,也就是伴郎,都是陈庭轩比较要好的朋友家。夫妻对拜,新郎新娘相互敬位,从新妇娘头上拔来喜花,插在新郎头上还喜花。“两人喝酒笑连连,连喝三杯满堂红。”新郎新娘各饮半杯酒,酒杯两头由红线系上,交换喝下剩下的交杯酒。“向你厨倌下讨行礼拜,洞房里面关照几”厨倌厨下讨行礼后,傧相念起了台州道情调《上楼梯》:外间朋友笑连连,我班朋友上楼台外间朋友笑嘻嘻,我班朋友上楼梯婚礼越来越热闹,里间洞房客与外间厨下宾客在道情的节奏中你唱一段,我唱一段,大家边唱边吃边说笑。唱完了开门,唱开锁,接下去送洞房,望新妇。“新妇眉毛弯弯两边分,好似天上仙女下凡尘。仙女下凡配夫君,早生贵子玉麒麟。”望新妇的重头戏,是“八仙”将新妇从上到下,从下到上一一望过去唱过来。“即日晚头送洞房,一对鸳鸯凑成双;手捧金盘圆又圆,新郎新娘心开花;脚踏云梯步步升;一对红烛堂亮亮,一对新妇进新房……”进洞房,歇落盘,插金花,分蜡烛,讨櫈头分筷子分羹瓢,讨酱油醋碟……一道一道46个环节流程唱下下来,对闹洞房出的道道难题送入洞房,巧妙解答后已经是下半夜。新娘盖着盖头也被折腾到下半夜,陈庭轩把这辈子的酒都灌下去了。当他从案头抱起那盆紫砂花盆在怀,踉踉跄跄爬上床已经不省人事。他胡乱地扯下新娘红头盖,蜷曲着身子就睡下了。烛光下,林家二小姐也再次看到了那棵见水还阳草,绿叶在红烛照耀下映着黄红色的光,在精湛的紫砂花盆下伸展着它平展的枝叉。经过陈庭轩细心打理,反绿得郁郁葱葱,丝毫不见那天在自己脚下那种黄蔫耷耷的样子。见他抱在怀里那副万分珍惜的样子,也回想起陈庭轩在门口朝他喊话的那情景,她抿嘴一笑,整整床头的被子给他盖上,羞涩地在他旁边躺下。打那晚起,林家二小姐正式蜕变成了陈少奶奶,跟随着陈少爷摆弄着花花草草,案头的那株见水还阳草,愈发郁郁葱葱。她吩咐丫鬟,把采集过来的见水还阳草清洗晒干,放入石头捣臼捣碎。陈庭轩告诉她,见水还阳全草可入药,平时泡水喝利尿,有防止肝炎作用。陈庭轩说这是我们的定情信物,爱屋及物,这位陈少奶爷对见水还阳草也有着特殊的情怀。八十公分的株高,叶细锯齿缘,宽约有五六公分,被赋予“明日叶”,即日摘叶,不出二十四时辰,就会有新叶长出。陈庭轩翻开书房书架上的《神农本草经》中有详细的记载:“长生草,五脏邪气,久服身轻。”古代医家用它活血化瘀,治跌打伤痛,内服治疗腹痛哮喘和各种出血症,它还对女人经血调节都有好处。三寸金莲在丫鬟的搀扶下,时而在后花园中嬉戏,时而用沾着鹅毛的竹棍逗着黑猫。她对这根逗猫棒十分珍爱,这是陈庭轩从后门的竹山上弄来的细竹竿,池头里拔来的鹅毛。猫在拨弄着院中的苔藓,等待着陈庭轩的回来。暗地里欢喜,陈庭轩对她也视若珍宝。陈老爷陈锡佐和陈老太太相继过世,陈庭轩也熬成了陈老爷,陈少奶奶自然成了陈太太,陈老爷对待陈太太依旧如初。再后来陈庭轩夫妇相继对琛山的林老爷和林老太太逐个尽完孝,送完终。家和万事兴,陈家的药材生意越做越大,外加上林家在琛山的田地与老宅,购置的田地已经扩展到了五里正、长洋一带。家大和业大,可陈老太爷还是是带着遗憾离开的,陈庭轩膝下无子女,话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他一直让陈庭轩纳妾,但陈庭轩总把事情往后推。秀发太阳躲进了云层,风过来,黄老头感觉到气温有些变化。他起身盖住露在外面的肚皮,扣住的确良衬衫上的纽扣,塞进宽松的灯笼裤里,继续委婉道来:关于对这位陈太太,喊成“细脚芽”,是五十年代那场全国性的土改运动事情了。那是个寒冷的夜晚,土改小队,敲开他家门,通知他们进行四类评定,需要接受调查。当天晚上,陈老爷和陈太太,分别被安排在不同的屋子里,他们让作为户主的陈老爷自报自家在解放以前的收入来源与经济地位,陈老爷就这样被认定为地主。乃梅被喊去和一群长工们一起,引苦员对他们进行忆苦思甜。不曾想到的是,陈庭轩再次回到这个院门的时候,是被驻扎在乡里武装部抬回来的,带头的当兵人一脚把门踢开。在他的吆喝声下,陈庭轩躺在旧木门上,被四个农民模样的陌生面孔抬进门。这是从剧场拆下来的杉木门板,红色的血从门缝里滴淌到白石板上。白色棉布蒙住了他的身子也蒙住了他的脸,裸露在布外的西发头不再那么整齐。那可是一直以来视发如命、风度翩翩、容不得头发一丝凌乱的男人。微弱的煤油灯下的陈庭轩七分开的头发一半留,一半被剃。细看,半边头发粉红色头皮出现一层凝结的红色固体,那是早期伤口的结疤。有那么新鲜的淌着鲜血的头皮,明显是新伤。这哪里是剃,分明是连薅带剃一把一把地连头皮都给撕下来了,那头秀发本来那般浓密。从那天下午陈庭轩被带走后的这几天里,陈太太在屋里一直不踏实,那天的逗猫棍不知道怎么地就断成两截,本想等庭轩回来修整。她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愣愣地站在那边,看着几个汉子用门板抬着盖着布的木板进屋,他们扔下木板冰冷地离开了。看着门板上的白土布,就不祥,改革小组的成员,后脚进来,带头的苏指导员拿着文件:“陈庭轩,被划分地主,没收所有财产,不服,畏罪上吊自杀。”苏指导与当兵人指挥着抬门板的四个汉子前脚离开了陈宅,她怎么也没想明白,那么活泼乱跳的人,怎么喘着气出门,回来时候就这样没了。庭轩他没了?陈太太不相信。她把八仙桌上的煤油灯移到陈庭轩的身边,凑近阴阳头,她掀开白布的那双手在哆嗦,他紧闭着双眼,墨水把他脸上抹得乌漆墨黑。细脚芽,心疼地摸着他俊朗的面孔,鼻子有些发酸。白布再往下掀,脖子缠绕着一根草绳,长长的绳子耷拉在白色对襟麻料衬衣上,从颈后勒出一道深深的勒痕。他外套不见了,三月的天还是寒冷,身上白色麻衣倒是干干净净。眼泪开始顺着脸颊流下,细脚芽把房间里所有的蜡烛和煤油灯点上,冰冷的房间畅亮了许多,她想明亮些就没那么害怕了。她打来了井水,找出陈庭轩平时最喜欢的衣服。她要让他走得干干净净。剥开衣服的时候,细脚芽再也没忍住,苦苦的哭出了声音。陈庭轩的身上到处是伤痕,双手双臂青紫红肿,胸口连成片的青紫触目惊心。从泛青的程度来看,生前遭受棍棒连续攻击,皮肤泛着蓝光,摸到头颈紫色的绳索勒痕,边缘的红肿,她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她连忙找药箱,顾不上药箱翻到在地,还是有些不能接受事实,急匆匆地用药箱抽屉里取出见水还阳草的的粉末,沾水涂着死者身上淤青的伤口。每涂一处伤口,每喊一声:“庭轩。”试图借助以见水还阳草,能唤醒躺在门板上的他。声声呼唤,声声得不到回应,哽咽地再也忍不住,冲到街道。她敲响了陈庭武的门,陈庭武打开了门,细脚芽说:“二爷,你大哥没了。”“什么情况?”陈太太含着泪把事情简要说了一遍。听到哥哥殒命的消息,陈庭武,一把瘫在门槛上,噤然失声:“我阿哥没了?”得去讨个说法,他们流着泪整理好了陈庭轩的遗容,换上了干净的衣服。遇上这等事,陈太太早已经无暇顾及,案头的见水还阳草,这种古老的蕨类植物又干死过去。卷曲的枝叶随着水份的流逝,绿意逐渐褪去,直到黄叶中再次泛着特有的淡淡红色。鸡叫了三遍,天微亮白的时刻,老街上所有人都还在半梦半醒之间,农会的人用喇叭喊着:“打倒地富反坏分子!地主富农一锅端!……”陈庭武,出了门还没到农会门口,就被有人指出:“他是陈庭武,是地主恶霸陈庭轩的弟弟。”还没等他回过神,几个农民模样的就上前,分别从身后抓住陈庭武的左右手腕,另一只手掌按住他背部,陈庭武有习武底子,一下子挣脱两人的擒拿,大喊:“做什么?”人群中,还没等陈庭武反应过来,一个枪托过来,他一个跟头着地,顺势倒在地上。醒来的陈庭武后脑勺巨疼,手脚发麻,被关在牛棚,双手被粗糙的麻绳捆在一起绑到身后。陈庭武努力把臀部抬起一点,用双臂从臀部缝隙中穿过,摸到膝盖下面,顺势用手脱掉了鞋子,一屁股坐在臭臭哄哄的泥地上。紧紧绑着的绳子,勒出了深深的勒痕和暗红色的血印。被枪托砸过的后脑勺头皮血肿,让他有些反胃。疼痛的汗水浸透了他的内衣。他调整好身姿,卷曲了膝盖跪在泥地,饥寒虚弱以及委屈令他身心疲惫。在夹杂着牛粪的冰冷潮湿的烂泥地上跪了很久,湿冷穿透膝盖处的棉裤,膝关节刺骨地疼痛。他终于爆发了,用尽所有的力气,朝着牛栏外嚎叫:“放我出去!”眼前一阵眩晕,一个踉跄,身子狠狠地往前摔在泥地,左脸颊紧贴着地面。牛棚的栏门开了,一个民兵模样的十八九岁的小后生吼道:“喊什么喊!”“狗娘养的,放我出去!”此时的陈庭武,单膝盖侧着跪着,吃力地用头顶着地,试图站立起来,他朝地上吐了一口口水:“兔崽子,等二爷我出去了,看我怎么收拾你。”“你骂谁?”小后生朝着他瞪着眼。“没王法了,二爷我,就骂你了。”陈家二爷,何时受过如此的待遇。“你个地主胚子。”小后生提起手上的枪托,朝着他脸部使劲抡去,陈庭武再次昏过去。“别打我,别打我.”当陈庭武是被十二月冰冷的冷水浇醒,再次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和嫂子陈太太跪在剧场里戏台上,旁边还有几个人,此时此刻也顾不上谁谁谁了。只感觉到脸上被枪托打的钝伤发烫发疼,身上依然捆着的绳索明显比原先紧很多。看他醒来,民兵模样的拿了白色纸糊的圆锥形高帽,拿来墨汁在帽子上写字。问叫什么名字,小伙子一边在名字上圈圈打叉一边念叨:“反革命分子陈庭武。”陈庭武看不到此时的自己有多滑稽,只听见台下哄然大笑。写完,把毛笔往戏台地板上一扔,右手顺势反手朝陈庭武脸上就是一个耳刮子,“嚣张,你这个反革命,不是要收拾我的么。”陈庭武认出了那个牛棚前的武装小后生,此时起已经无力反抗。戏台中间两张八仙桌并排摆成主席桌,两张并排的八仙桌子上架着一张高高的趴脚梯子,从左手扶着梯子穿军装的小伙子右手提着一桶红漆,同手捏着一支笔头沾着红漆的毛笔从梯子上爬下来。抽走抽屉,可仰望栋梁,红色的字鲜艳在跳跃:左边:“巩固民主专政”;右边:“打倒地主恶霸”。紧挨着戏幕,桌子两边摆放着两盏煤油灯。红色的大横幅拉在的戏台两侧的柱子之间,横幅上依次贴着红纸黑字:“依靠贫农,斗争富农,带动中农。”红纸黑字的大纸报贴满了整个戏台的柱子,红色占据了戏台上每个角落,印有画像逐渐遍布街头。主席台后面,紧挨着戏幕,桌子三个面,每一方各坐两名运动积极分子。公社的社员拍着八仙桌,桌面还是少见的独立板,八仙桌四周围着戏台,左右两边跪着接受批斗着四类份子。“东方红,太阳升……”喇叭中的音乐声在话筒响起后打断了:“各位阶级兄弟姐妹们,批斗大会正式开始,有苦的诉苦,有冤的报冤。”苏指导员一副干部模样,坐在主席台中间。“无产阶级革命路线胜利万岁!”台上开始喊口号,台下群情激昂,吼声如雷:“打到地主陈庭武。”主持人喝令陈庭武和陈太太起来,弯腰撅腚,低垂脑袋。双臂向后朝上杨。这样“飞机喷气式”样的动作,台下一片哄然大笑。“严肃点,不准笑。”主持人喝止笑声,端着话筒带动着高声喇叭继续:“你们要知道,陈庭轩陈庭武两兄弟以及陈地主老婆一家子,拥有良田百亩。这剥削了多少老百姓的血汗,绝对是地主恶霸。”台下人群黑黑压压的一片,有人提议,乃梅根苗正,人又本分,要求对陈庭武和陈太太进行诉苦。乃梅说“我对陈家二少爷和陈太太没什么好诉苦的啊。”干部用话筒:“乃梅,注意用词,二少爷和陈太太是旧社会的叫法。”“那叫什么?“细脚芽!”干部从主席台望着背对着的陈太太那双三寸金莲,随即喊来人,挂在她脖子上黑板用粉笔写上:“细脚芽”。“他们没有对你怎么样,那么死去的陈锡佐和陈庭轩两父子,总该有剥削吧。”乃梅站在戏台左边,望着中间跪着的陈夫人和捆着的陈家二少爷,没有说话。“乃梅听说你在陈家做长工很多年了吧。”干部润润喉开始引苦。“恩,有二十来年了。”乃梅应着。“陈锡佐和陈庭轩陈庭武自己下过地没有?”“那倒是没有。”乃梅想了想。“据我们调查,你为他们家干活,从来没拿工钱吧。”“是的,他们家管饭。”“乃梅你糊涂啊。”干部忽然拍起了桌子,站起来,疾步走到戏台中间,“不给工钱就是剥削工人的罪证,那就是万恶的资本主义。”“打倒地富反坏分子!”台上一喊,“地主富农一锅端!”“打倒地富反坏分子!”台下百人呼应,“地主富农一锅端!各个乡的地主财产被没收后,集中拉到县里西郊场的操场上批斗,一声枪声一个脑壳,地主们的脑壳挨了子弹。陈家院子被没收成村集体所有,分给了农民居住。交出了地契后的细脚芽,被安置在剧场后门的二十平米的白石板小屋内。离开院子时候,她只向农会要求带走案上的那株缺水卷曲的见水还阳草,它蜷缩在冬日下,苔藓蔫耷耷地泛黄,围绕着见水还阳。陈庭轩的尸体和那株还阳草一样半蜷曲而安静,由草席支撑的三角棚子下,白色丧烛在空气中弥漫着青烟。黑暗中烛光反射到那只黑色猫的眼睛闪亮,散发着邪魅的寒光。它黑色的身子穿梭在草席里外的边沿,回头张望,盯着千香燃烧的橙色光映照在陈庭轩脸上,他僵硬的脸上面色死灰死灰。黑猫蹭蹭靠近,嗅嗅尸体,试图用舌头舔陈庭轩的脸。听说老人说猫会首先用猫爪挖出尸体的眼珠子,邻居大婶赶紧脱下鞋子扔过去,驱赶走猫,二来生怕猫碰触尸体会引来诈尸,连夜向农工会申请被关在牛棚中陈庭武和细脚芽守灵,农会觉得大婶说得也是,人死为大,二来晦气,让他们俩回去料理完后事,再来接受批斗。陈庭轩的尸体在剧场的泥地上,停了三天三夜。三天后乃梅找来手拉车,把陈庭轩的身子用草席裹好,板车颠簸着行走在剧场外小路上。冬天的风是寒冷的,白石墙壁格外冰冷,送行的人惦着脚,尽可能避开随意丢弃的白石板边角料。枯黄的苔藓围绕在还阳草下,在白石头缝中沉寂,默默等待着承受冬雨的洗礼。板车拉倒岙里冲的半山腰上的无名地里,尖头铁锹有力的铁铲声与地面摩擦声在岙里冲的山谷中荡漾。寒风凛冽,动几下铲子,乃梅额头就开始冒汗,解开了外套。汗水随着太阳穴流到了脖子,这个汉子再也没忍住,这几天接二连三发生事情,阴郁地堆积成小山丘,眼泪在眼眶中,潮湿得划过脸颊,在干燥的粗俗的皮肤上与汗水混淆。不过几天前的事,却恍如隔世,知道陈老爷他心气高,乃梅一直徘徊在院子外,远远听到牛棚里的打骂声和陈老爷的撕心裂肺的叫喊声。乃梅绕过后院的竹山上,远远看到牛棚中的陈庭轩被两人使劲按于椅子上,强行地把头剃成了阴阳头,剃一半留一半。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剃发那是小偷小摸下等人的惩罚,视发如命,陈老爷哪受得了这般凌辱。想找个机会和老爷聊聊,留得青山在,一切保命要紧,苦于门口看守。无论乃梅如何套近乎都坚决不让他接触陈庭轩。并严厉的警告乃梅:“队里讲得很明白了,地、富、反、坏、右明摆着是阶级敌人,是无产阶级专政的对象。你一个贫下中农别再犯错了。”牵马的农会社员讲:“这马以后是贫下中农的马了。”陈庭轩表示心疼白马,与白马做个告别。恳求把那把马绳留下给做个纪念。尽管表现出有些为难,社员终究将马绳留给了陈庭轩。白马高大硕壮,依然如当年去琛山接新娘时候的俊美。他与马对视,马眼睛里有着湿润。他拉着缰绳,除了抚摸它绸缎般光泽的鬃毛,他无法向白马解释自己头上半边远去的头发。白马走的时候,给马棚里留下了最后的一摊马粪,黏糊糊的马粪沾染了他的布鞋。伴随夜色渲染了他的自尊,陈庭轩掏出随身携带的梳子,认认真真地梳理仅剩半边的头发,用留下的牵马绳了结自己的生命。临近年关的下午,陈庭武拖着伤一身白衣麻服,细脚芽在邻居女眷的搀扶下,身着孝服,手里捧着那棵种在紫砂花盆中的见水还阳草。送行的十来个人饶岙里冲山岙间的操场送行,冬天的天灰蒙蒙。队伍中白色的千香满天飞舞,奇怪的是锣鼓在敲却听不到任何声音,锣鼓被棉花塞得满满用白布包裹,死寂死寂,一切动作鸦雀无声。根据陈庭轩七尺三寸的身高,整整一个时辰多,乃梅挖了宽两米深两米的大坑。等送葬的一行人到达半山腰的时候,已经分不出乃梅脸颊上的是汗还是泪。陈庭轩的尸体,乃梅和陈庭武流着泪连着草席一块被抬进泥坑里,当松动的泥土零稀地撒在盖住陈庭轩的草席上,沙沙作响,细脚芽哭昏过去。等她醒来的时候,泥土已经完全掩盖了尸体,半圆形的土堆明显高于地面。寻找从怀里掉落在附近的那盆紫砂,用右手手指扣出那株见水还阳草。她爬着,到隆起的土堆上,用食指和中指掰开泥土,见水还阳草连根插入土堆中间。擦拭的泪水浸透附近的泥土。“庭轩啊!”最后的哭声也是静悄悄,在青灰色的烟霭中,细脚芽再次晕厥过去。农会的人说,新社会农民当家作主,以后牛羊都归集体,陈家的牛棚归你乃梅管,乃梅你就安心继续养马养牛。据说陈庭武被安排到建设长潭水库时候,爆破岩石的时候被压在在乱石堆中,从此老街上的人就再也没见过陈庭武。红颈勃蛇地主财产被没收后的细脚芽,看情况琛山是回不去了,老宅也被收纳为集体了,大荆山里的祖屋早已荒芜。在农会的安置下,在剧场后门不到20平方的石板小屋住下了。太平一带的居民习惯用这种独特的凝灰岩石头起屋造房子,坚固的石屋能有效地防台风。从岩缝中启下的石板,隔开了阳光,冬暖夏凉,又具有防潮防火的特征,太平人起屋用长屿白石,脚下造路用长屿石板。绕过剧场外围墙的小路,是由砌墙敲打后留下的石边角料,胡乱堆积在泥堆中填平。朝北面潮湿的墙外长着不少的见水还阳草,随意地长在石头缝隙中,风到哪,它们就长到哪。尽管这样尖锐的白石边脚料会硌到脚,“细脚芽”还是小心翼翼地用手挨着石墙。移动着她的三寸金莲,连根拔下三四株见水还阳草,回到了她的石板小屋。整个剧场的周边就是她的世界,她几乎足不出门。乃梅还是会不定期地扣响了剧场大门木板上的拉环,在白石板地伏上放下一些时令蔬菜瓜果以及一些大米番薯之类的粮食。谁也没有人到过她的小房间。陈庭轩离开寒酸破败的石板内,她的旧地用白石药臼碾压着,屋内从外头采集见水还阳的一棵棵还魂草。从大院搬到了小石板房,溢满了药香味的陪伴,生活倒也不见得那么无趣。年4月,随着中国人民解放军浙南游击队第三支队的枪声,太平县全面解放了,在老街人雀跃欢呼下,一支穿着军装的军人有序地穿过老街的石板路。解放后,剧场里除了偶尔放放黑白电影,戏班子也几乎消声匿迹,代替的是从县城下派的样板戏演出。生产队的喇叭架在剧场里定时地喊醒人们起床下地干活,松散型的农耕方式变成了密集管理型的集体劳动。田间欢天喜地的红色对歌演出,与细脚芽没有半点关系,她的三寸金莲下不了地。整个剧场就是她的世界,剧场里,平时孩子们玩耍的吵闹声,让她心烦,白天几乎见不到人。在所有老街人几乎遗忘了,遗忘了几十年前那场盛大的婚礼。婚礼曾经给剧场带来浓重的前所未有的喜庆,带来的整个浓重的红色喜庆,已经褪色到了历史的边缘。一群袖口佩戴着红袖章,手拿红宝书的“红卫兵”到来了,打破了这片土地多年的沉寂。黯然的老街剧场戏台上,在铺天盖地的红色的大字报的拥护下,两张八仙桌再次被搬上了戏台。街头老人们遗忘的记忆突然被打开,多年前那场婚礼的奢华历历在目,红色再次占据了整个剧场的每个角落。红色,固然没有遗漏老街的每一个角落,自然也没有遗忘细脚芽所住着的小石板屋。一群红卫兵进入了这间房间,在他们强烈要求下,细脚芽在房屋显眼处的墙壁上,贴上大字报,在正中间的位置悬挂蓝底画像。生产队送来的那尊白色石膏像,摆在了红色桌布下写字桌最显眼的位置。地上的见水还阳草被绿色劳保鞋踩得粉碎,一股草香味环绕着她。在乱哄哄中,她感觉到自己胸部,被狠狠地捏揉了一把,羞辱感很强烈。昏暗的光线下,在那只手缩回的刹那间,她看清了这只并不突兀的手,白皙的素手,指甲间放着红润。就这样一只在美丽掩盖下,带有猥琐的手掠过她幽美的曲线。曲线泛着寒光,带着她的寒意,消失在黑暗中。这一群十七八岁的娃娃让她害怕。她的眼角挂了一滴泪花,很小很晶莹,她以为她的泪在陈庭轩走的那段日子已落完了。本以为下半生就在这样的寂静中一直过下去,这一只带着亵渎的素手颠覆了她对这个世界的信任。这群红卫兵走后,黑暗中她蜷缩在角落,像见水还阳那样蜷缩着,咬着指甲,目光躲闪不定。她想骂人。尽管她饱读诗书,却无法找出一个最尖酸恶毒的词语,咒骂那双肮脏的手。她忽然惊心,她开始下意识地把两肩往里兜着,身体微微朝前鞠躬着前行,试图保护着幼小而结实的乳房,让它看起来的在衣服上的曲线没那么动荡。她抹干了泪,慢慢恢复了尊严。这种尊严并没能让她持续多久,细脚芽被卷入到了红色的潮水中,再次屈服地跪在了戏台前的木地板上。红宝书在她头顶挥舞着,挂在头颈的黑板在她胸前晃荡、字迹明显——“细脚芽”。黑板上的半圆形的铁丝套,紧紧地勒在颈部的皮肤上。白皙的皮肤一道血红的红印,清晰地红白分明。冬日的寒冷,也阻止不了她额头上脏兮兮的汗水,稀疏蓬乱泛白的额发焉哒哒地沾在额头。脸上被黑色的墨水画了两只乌龟,左一个,右一个,汗水模糊了墨水,模糊了她标致清秀的脸颊。她木然,木然地跪在戏台前的木地板上。她望见八个武装战士,左右四个整齐排列,上满堂子弹的枪身垂直并列。枪头黑洞洞的寒光触动了人们的心,顺利地压制了台上台下的躁动。戏台下的乃梅,看在眼里,他中指弯曲轻轻朝下扣了一下地板,她突然明白,弯下了腰,地板替她承受了脖子上的黑板的份量,仿佛也是被驯服,托在地板上默默陪着她承受着委屈。当她用感激的眼神扫射台下,乃梅淹没在人群。台下的每人把红宝书举过头顶,挥动着,在一人领呼中,红色的浪潮伴随着叫天响的惊心动魄的口号,从上街头席卷了下街头。路过剧院,剧院散发着浓重的腐烂潮湿的霉味,一顶村里的大红花轿被分解,雕花木栏杆被拦腰折断,邹邹巴巴的红绸缎被撕扯粉碎。伴随着“破除几千年来一切剥削阶级造成的毒害人民的旧思想旧文旧风俗旧习惯”口号,迎娶婚庆专用的大花轿成为了历史腐朽的的罪证。她意识到一种熟悉的危险,迫切需要寻找并建立一种自我保护机制。最终她选择闭上了嘴巴,似曾相识的场景,认领一切罪行,保持缄默是一种明智。她的挂在胸口上的黑板,黑板上“地主婆细脚芽”的白色粉笔字格外醒目。久跪带来的膝关节肿胀,刺骨的寒冷钻心地疼痛。但愿分散注意力可以缓解,她斜着脑袋偷眼望见,剧场人字形的屋顶下,穿过瓦缝细长条形的光斑,恰巧落在海报上渐移。是一张崭新的海报,贴在栋梁中间,海报中的人物,白衬衣的领子勾画齐整,蓝色背景格外显眼。无论你在哪个方向,照片中的人眼睛始终盯着你,盯着的在场所有人的一举一动。她惊喜地发现一条黑色的蛇盘在海报顶端,鼓鼓的红色蛇眼,充满着愤怒。愤怒地盯着台下所有的发生,暗黑的蛇身放射着一种冷静。台下齐刷刷震天响的口号和批斗声惊动了它,它迅速地在栋梁上蹿行,消失在黑暗中,留下一道并不明显的湿润蛇线。夜色逐渐暗下来,剧场的人们散去。细脚芽回到黑暗的小石板房内,微弱的灯光下,一道铁丝如利齿般咬破了她的后颈部。碾碎的见水还阳草能消肿,能阻止火辣辣的疼痛,能略微抚平了白天带来的创伤。她每一次挨批,每一次跪的痛疼,用粉笔使劲地在墙壁上画五笔“正”。每画一笔,都能上映着陈庭轩的微笑,清晰又模糊地关心着她,关心着她的身上所经历的委屈,似乎能消减一些白天带来的疲惫与疼痛。经历几日来的折腾,膝盖带来的疼痛在持续,她找来一根干枯的木棍,辅助她本就行动不便的三寸金莲。她想起了哪条红脖颈蛇,暗红的煤油灯下,拐杖柱地发出的声音伴随脚步声,有节奏地交替着在黑暗中前行。她蹒跚着脚步来到戏台上仰头张望,那条大蛇依然在屋梁上盘踞。蛇眼依旧鼓鼓,目光湿润,柔和地在月光下望着台下。趁着朦胧的月色,她注意到了蛇颈的上红色幽幽地在黑暗中泛着微弱的光芒,像极了陈庭轩脖子上那片红红的绳印。“是你么?庭轩”这次招呼似乎起了奏效。蛇脑袋高高昂起,她觉得大蛇在对她颔首示意,它似乎能听懂她的呼喊,噗嗤一声闷响作为回应。她忽然捂住嘴,眼眶湿润,强忍哭泣。她觉得它就是他,是这样的一种见面方式,述说着这场变故的缘由。她瘦小的瓜子脸精致如故,怕他认不出她,她不停地捋着,原本乌黑发亮整齐,而今渐已稀疏的头发,以蓬松凌乱的方式呈现。“你哪位?”罕见的俏皮,她歪斜着脑袋模仿着琛山老管家的口吻询问。努力地挺直她的身躯,舒展开双肩,她想尽可能地回归少女时的模样。回到那个初次见面的下午,她想起了那个阳光耀眼下扣响琛山大院门环的青年,规整的中山服,唇边刚刚长出的一圈胡须,挂在稚气未褪色的国字脸上。他的反常让她忽然敏感地意识到了他的心事,朝他报以抿嘴腼腆的微笑。这是一个诗意的下午,那张湿润的陌生别致的面孔,在她内心有股隐蔽的喜悦,温情如一股淡淡的草味环绕在楼旗尖脚下的小院中。“你瞧!”她从兜里掏出随身携带的一把见水还阳草,往戏台上空中一撒,草淡淡的草香味在黑暗中沉浮,这种草味是属于他们。她听见了栋梁上微微的嘶嘶吐信声,他们之间的对话得到了回应。她手捋平身前的蓝色粗布衣服,左手撑住膝盖,右手慢慢地扔掉了拐杖。她似乎忘记了膝盖上的疼痛,在舞台上缓慢地转动身子,稀薄的月色从顶部落到舞台中间,光线波纹落在那双三寸金莲上,明暗交替。栋梁上暗红的蛇眼,蛇眼间没有了愤怒,带着柔情在月光下柔和地望着舞台上的旋转。一滴滴泪水滴落,落在木地板上随意撒落的见水还阳草。卷曲得像个拳头,失去绿色萎靡枯干的枝叶,复活一般缓缓伸展开枝叶。它们醒了,细脚芽笑了,她的脸颊泛着少有的一丝红润。细脚芽是在清晨卖力的喇叭声中醒来的,湿漉漉的头发,借助着一夜露水的洗礼,帮她追思着自己的青春。湿润了落在木地板上见水还阳草,它们枝叶舒展翠绿可人。喇叭声卖力地播放着《东方红》,嘹亮的歌声蹿进了每户人家窗户。批斗会已过了炽热化的阶段,高度紧张密集地聚会,新鲜感也逐渐褪去,疲惫写在了所有人的脸上。她对批斗仪式较为熟悉,再次早早地跪在戏台中间,平静地接受着红色的洗礼,接受自我批判和反省。风是寒冷的,可今天的寒风有些柔和。闲暇间,仰起头偷偷望着横在屋顶栋梁上的大蛇,满身色黑褐色的纹路,半睡半醒地半缠绕在栋梁上。昂着的脑袋,半身依托在中间的海报上,蛇眼蒙着一层红纱,鼓鼓蛇眼在角落旁观,,眼神中怒火逐渐熄灭,懒懒地观察着台下所发生的一切。是惊吓,是大意,还是印刷的海报太光滑,红脖颈蛇一个不留神,从海报上往下滑落。滑落的一瞬间,它咬住了海报的一角,吊在半空挣扎着身体。“有蛇。”近两尺的蛇身在海报在下,悬在空中有节奏地左右晃晃荡荡,台上台下突然骚动一片。一场严肃的批斗会,正被一条大蛇在戏弄。激怒了在场的两个公社社员,朝着栋梁上方恫吓,恫吓并不起任何作用。他们连忙搬来一张半仙桌,又把另一张八仙桌子端正叠上,一个年轻的红卫兵迅速爬上了八仙桌,接过递上来的太师椅子。摆放端正了太师椅,以革命的名义,踮起脚尖。以战无不胜的姿势伸出左臂,通过红宝书的光芒撩向卷着尾巴的大蛇,撩向代表着万恶的蛇鬼牛神。红勃颈蛇突然醒悟,意识到了危险,它努力地摆动着尾巴,试图想穿过海报爬回栋梁。尽管褪去了绿色军装,细脚芽还是能分辨出一只的皙白的素手,从白色衬衫袖子中,挥舞着红宝书嚣张地伸向红脖颈蛇。白村衫左臂佩红袖标,依稀保特着醒目的激情,他腰间的武装带助长着他的威严。就是那双让她羞愧,亵渎她美丽曲线的手,她也看清了一张普通再也普通不过的稚气的脸。尽管他试着踮起了脚尖,努力伸张晃动着胳膊,还是够不着,还是差着大半个人的距离。“快去拿竹竿来”他往着底下喊道,他高高地挥舞着红宝书,斗志昂扬地朝着大蛇喊道:“无产阶级革命战无不胜。”他再次点燃了剧场内的激情,驱赶了疲惫,震天响的口号一遍又一遍地响彻戏台,震动让大蛇惊慌。左右晃动的惯性,它咬落了海报的一角,恰巧掉落在红卫兵的手臂上。蛇碰触到了他的白衬衫,蛇尾迅速本能地勾住洁白的袖口,黑褐色一圈又一圈在白色寸衫上缠绕。蛇头迅猛朝上反扑,恶狠狠地朝他那只白皙的手腕上使劲咬了一口。一切出乎于意料的突发事件,让这个年轻的红卫兵受了惊吓。狠狠地从椅子上摔下,沉重地摔在戏台的木底板上,掀起的灰尘弥漫浸染了他洁白的袖子。黑褐色的蛇身与白衬衫,在落地后迅速分离,一个挣扎着,试图站起来,一个曲线游离,试图朝某个方向逃离。一个身着军装的武装人员上前,托起枪托,用尽力道,砸向大蛇。一声闷闷的响声,听见枪托使劲在地上旋转的咯吱声。它滑溜细长的身子痛苦地扭动几下,慢慢地以僵硬的方式妥协了。他迅猛地一把拎起蛇尾,使劲甩了几下蛇尾。蛇头已经模糊,两颗尖尖的牙齿向下耷拉着,他径直朝戏台最前端走去,高高举起,朝台下大声喊道:“打到一切反革命势力!”台下又一次得到震耳口号的回应。“打到一切反革命势力!”那支被蛇咬伤的手,发黑浮肿,伤口的灼热,让他急促呼吸。两个红卫兵拿出橡皮筋紧紧扎住了手腕,用清水清洗伤口。在两人的搀扶下,朝着卫生院飞奔而去。剧场里杂乱的人群逐渐散去,留在戏台上的只有细脚芽和那条死去的红勃颈蛇。她从裤兜里掏出了一猩红色的见水还阳草的粉末,撒在血肉模糊猩红色的蛇头上。腥味弥漫在空中,回旋,她静静地瘫坐在戏台角落,蛇血的痕迹渗透了木地板。她期待见水还阳草有着还阳的功效,期待它能缓过一丝的喘息,可以如蛟龙般无声地再次游走在栋梁上。这条蛇无辜地卷入了批斗,这场濒临绝望的死亡,一切随着暗红色诗意地化为灰烬。望着剧场里门口的细脚芽,几乎老态龙钟的样子,我怎么也不能和那种大家闺秀、裹着精致的绣花小脚鞋、手捧线装书、穿梭在琛山青石黛壁间的那种贵小姐联系起来。她长期地往里兜着肩膀行走,弓着身子哈着腰,身子蜷缩再蜷缩,随着风缓慢移动。水浸状的黄褐色的斑纹爬上了她的半张脸,布满了轮纹排列的小黑点,酷似一棵病变干枯的见水还阳。她曾再次遇见过那只手,是在剧场里的小百花越剧团演出后。她逼视着那个中年男子白衬衫下那只枯皱的手腕,确认镌刻在手腕上的两个深深暗红色牙齿印痕。无形地揭露了她无法透露多年前那场猥琐的遭遇。沉积在空气中的怨恨,突然反常扬起拐杖,用尖酸的言语,试图驱赶这个来剧场里看小百花的中年男子。中年男子保持着从容而无辜的微笑。众人相互使着眼色,还是无法了解其中的缘由,费解地望着剧场里的闹剧。戏台下比戏台热闹,这种热闹没有持续多久。在工作人员安慰式地推搡下,人群逐渐围成一个小圈,圈围着男子。他异常冷静,习惯性地手腕举过头顶挥动的手臂,老脸深沉的目光寻求工作人员的庇护。尽管他褪去了绿色军装,这一习惯性的动作,让他手腕上那两颗被蛇咬过的,灰黑色的两颗牙齿印痕再度暴露在空气中。在橘色路灯下,闪烁着针尖般的寒光,寒光很无礼,凌乱的记忆细密而又羞愧。曾经的无礼再次刺痛了细脚芽,触碰到了她的底线。经过岁月的腐蚀,褶皱的皮肤不再嫩如月色,但没有消除她的悲恻。她不断发出她刻薄的声音,擂着她自己的胸脯,胸脯已经毫无曲线,蓝色布料下干瘪地像舞台上漏气的气球。“他偷你钱了?”她摇摇头。由着工作人员询问她,她都只是摇摇头。曾经的羞辱感让她跺着拐杖也说不出个缘由。那股自尊带来了愤怒,这样的愤怒随着时间的推移显得很空洞。蛮横得毫无理由,无理愤怒让事态朝着中年男子一边倾倒。在场的人们说:“细脚芽疯了。”老街人也确信:“她疯了。”一个陌生人莫名的吵闹,令他费解与事态发展的倾向,让他放弃了争论辩解。最终在工作人员的协助下,中年男子体面地离开了剧场。一场没有人知道缘由的吵闹就这样结束,开始逐渐被人遗忘。她越来越古怪,伴随她的是那只硕大黑猫,慵懒地蜷曲在门口,幽幽地叫唤着。斜阳下,剧场里外的白石板,每隔着一处都有张贴的画像以及大字报,曾经宣扬红色的作用逐渐淡化。阿城和阿默数了数,大约有三十来张,虽陈旧却从来没有更换过。能被够到之处,有着明显地被人撕扯的痕迹,那些由于被粘的太紧而撕不掉,褪色后的字迹不再清晰,泛黄着,在向撕纸人的冒犯表示抗议。在黄老头的怂恿下,阿城在门口放风,趁着细脚芽不留神,阿默钻入了石板房间里。低矮潮湿的房间里,霉气扑鼻,抽屉里爬满蟑螂,留下一粒粒微小肮脏的蟑螂粪便。破旧的墙壁上用石灰粉画的五字“正”,阿默数了数,有五个多三笔。昏暗的光线下他看到了置放在练字台角落边的半身完整的石膏像,脸部有着明显的用指甲扣过的痕迹,新痕加旧痕,几乎分辨不清五官。阿默把石膏像拿到我们面前的时候,石膏像上面积着厚厚一层灰尘,细细看,石膏像颈部有条细微的裂痕,用浆糊粘合的颜色略显得些深色。黄老头再次叹息:“造孽”。一只白颈乌鸦栖息在剧场门口的屋顶上,频频的嘶哑声,来回地在门口盘旋,嘶哑的叫喊声带着憾哭。“……”细脚芽,苦难多三餐粥,烂咸菜眼泪流,担加担……”细脚芽这次没有理会围墙外的那群滑皮的小猢狲,没有理会有人潜入了她的破败石板屋。她看到了剧场门缝里的那株见水还阳草,夕阳下她一手拄着拐杖,吃力地弯下身子。小心地触碰那干枯泛着黄红色的蜷曲小枝,生怕碰碎叶子,食指和中指轻握住直立的茎,轻轻左右晃动。触碰中根部折断掉在剧场台阶上,全身蜷曲成的小叶圆球,剧场外的风一来,小叶球会随风滚动,到处流浪。直到遇见有水的地方,生根发芽,这种进化水平较高的孢子植物,会继续展开它的叶子。一道软软的的红光落在风中的小叶球,余晖在春笋般的三寸金莲的缓缓移动中,光影交替流动,忽明忽暗。题图:苳宇锐作者简介觉点,温岭人,浙江美术家协会会员,浙江油画家协会会员,曾活跃于诗歌、话剧等领域的一名80后。“写作是唯一的褒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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